作者:
林玉玲
譯者: 張瓊惠
出版社: 麥田
出生證明上,她是「林玉玲」;「雪莉」是她父親給她另起的名,來自雪莉鄧波兒(台灣常譯作秀蘭鄧波兒);家族裡的成員喚她「雪莉」或「阿雪莉」,以免跟一堆的「玉」什麼的女孩兒搞混;十一歲受洗為天主徒,她必須選一個天主教聖徒的名字,於是她又成了「阿艾格尼絲」;過了幾年要行堅信禮,神父叫她再起一個名字,於是她選了「珍妮佛」。
至此,「她」的名字可寫成:雪莉‧艾格妮絲‧珍妮佛‧林‧玉‧玲。每一個名字就是一段歷史。她出生在一九四四年,日據統治時期的馬來西亞,父親家族說的是福建話,母親說馬來語,而「她」的第一語言,則是英語。
為什麼會這麼複雜?
如果不是因為這本縱深貫穿的精采的回憶錄,那距離台灣飛行時間不過四五個小時,華裔人口佔了龐大總人口數的那塊土地上的歷史,對我而言依然一片模糊。雖然在大學時期,甚至工作之後,總會有那麼一些馬來西亞華人在身旁飄來蕩去,然而,那些標著「馬來西亞史」、「馬來西亞華人史」的書,依然引不起我興趣的,經年累月的任憑他們在書店的書架上昏睡。
彷彿跟我們一點關係也扯不上似的。
英美文學我們可能好歹知道那麼一些些,莎士比亞葉慈海明威馬克吐溫,隨便數都一大串;法國文學這幾年好熱,知道多一點點;俄國文學你一定聽過托爾斯泰杜思妥也夫斯基;日本文學縱使沒研究也知道吉本芭娜娜村上春樹,或者小候大家都看過赤川次郎愛過小叮噹;連遙遠的捷克我們都將米蘭‧昆德拉琅朗上口,義大利的話你至少也喚得出卡爾維諾……馬來西亞呢?有誰?新加坡呢?泰國呢?緬甸呢?柬埔寨呢?
感覺上好像這些地方不產文學作品似的,可是他們卻離我們那麼的近。
或許,「台灣」在他們的知識裡的匱乏正如我們對於他們的。唯一共同有過的命運,是來自中國的漂流,以及被殖民的經驗。而試圖去串起這些命運的線索,卻是上個世紀末我們才開始趕工。
《月白的臉──一個亞裔美國人的家園回憶錄》(Among
the White Moon Faces: An Asian American Memoir of Homelands),是林玉玲在美國女性出版社的請求之下,於五十歲生日時所完成的一本書,在當時,她已經居住美國二十五年。二十五歲之前,她在我難以想像的高度文化混雜的馬來社會裡「漂流」,二十五歲之後,她換到另外一個更為複雜的社會「漂流」──美國。這些漂流,不僅是地理上的,而是更為錯綜複雜的身分漂流。
她,到底是誰?每一個定義都無法囊括她的確定身分,出生地來看,她是馬來人,血統來說,她是華人;她接受的是英國教育,國籍來說,她是美國人。成為美國人,就落地生根了嗎?
「在美國,有許多方式可以告訴你:你不屬於這裡。美國的白人媽媽一見到你,會把眼光移走,看著別人。要一直等到你快走開的時候,她才會放鬆表情、對你身後的人露出笑容。……這些全是有禮貌的美國人,面對跟他們長得不一樣的人,便臉部肌肉緊繃、肩膀收緊、沉默無言,滿身不自在。美國,一個到處是移民的國家,只有對那些看起來不一樣的人才當他們是外人,甚至對這片大陸上土生土長的原住民也一樣。有些教育從小開始,雖然默默無聲,卻清楚不過。」(《月白的臉》,頁三一七。)
面對這些歧異,她必須要找到一個包容度更高的界定範疇,她稱為自己為「亞裔美國人」。「亞裔」,則將世界各地的流離華人全都納入這個名稱之下。
身分認同,牽涉到的不僅是政治的,更多是心理層面的矛盾糾結──我到底是何許人也?具有烏托邦想像的旅人或許可以單純且天真的稱自己為「地球人」或「地球公民」,然實際的生活裡,那些許多用來定義「你是誰」的規格化表單,便一再挑戰這個單純的認同,不想被搞到精神分裂,你可要有妥善的準備。
「一個人意識的真實歷史,往往始自他撒的第一個謊。我恰好記得我的第一個謊。這事發生在學校的圖書館,當時我正在填寫借書申請表。第五欄自然是『民族』。我當時七歲,清楚地知道自己是猶太人,但是我對管理員說我不知道。帶著疑惑的喜悅,女管理員建議我回去問問父母。我再也沒有回到那個圖書館去,儘管我後來成了其他許多組織的成員,也填過許多同樣的申請表。我並不以是一個猶太人為恥,也不怕去承認這一點。……我僅僅是以俄語中的「猶太人」一詞為恥,因為「猶太人」這個詞的本身,而不是因為其內涵。」(〈少於一〉,布洛茨基《文明的孩子》,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
一個圖書館的表格,讓一個七歲的小孩子撒下他人生的第一個謊。翻過一個新的世紀,這樣不得不的謊言會消失嗎?或者,在還疑惑著自己究竟是誰的同時,我們是否也曾在那樣小小的表格上猶疑不決?
被迫漂流跟主動移民最大的區別或許在於,不是你能夠做好心理準備,然後選擇成為誰,縱然這兩者之間可能面臨的問題在某個程度上如出一徹。《月白的臉》,撼動我的不僅是一個人面臨多重漂流之下的不確定──那因為不確定而衍生出來的多重面貌的臉,以及身為女性身份的另一重漂流。經歷那些從未曾停歇的擠壓、過濾、篩檢、必須一層一層撥除自己的內裡外在,讓作為一個人的自信可以顯露出來,成為一個可以穩穩站立的人,是如何不容易的一件事。
這些日子,一直忠實陪伴著她的,是寫作。疲憊的教書生涯,因為身分而遭受的不平等待遇,因為身分而產生的自我質疑,她的第一個孩子讓她確立成為一個美國人的接下來更多的問題──她讓這些衝突從自己的筆下滑出。
「我放棄掙扎,不再守著記憶中的家園不放,這大概是我能做得到、最仁慈寬厚的一件事了。不管住在美國哪裡──波士頓、布魯克林、威闕斯特──我總不知身在何處,只覺得自己並不在美國。這種感覺就是母親教給我的故事,也是移入馬六甲的土生華人的故事。然而,或許她也教了我:家就是我們把故事說出來的地方。……在加州,我開始寫有關美國的故事,也寫馬來西亞的故事。因為傾聽,說出自己的故事,我正在回家的路上。」(《月白的臉》,頁三六五)
她的故事,我相信是許多亞裔美國人共同遭遇過的。不論是在台灣,或者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轉角,生長在台灣,父母可能是福佬人、客家人、原住民、外省人、香港人,或者某一個國度的外國人,你的籍貫可能是山東、上海、新竹、加拿大、美國、英國……我們將用哪一張容顏相認?而你的故事裡,又有多少跟我的相同?我們是否將因為這些歧異,最終彼此轉過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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