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令我崇拜的,通常不是作家,或者詩人(對於後兩者的態度多半是複雜的,好比「敬意」、「妒意」、「懼意」……等等),而是某一種學者。這個「某一種」,其實只有一種──把書或者論述寫得跟小說、詩,或者百科全書一樣。你要不是就是放不下那本書,要不是就是因為現實因素被迫中止腦中一直旋念,要不就是看完終於可以輕易的打通任督二脈。
《快感與兩性差異》(梁濃剛,遠流)是少數讓我因為不小心遺失,而總想著該去再買一本的書。另一本也是梁濃剛的《回歸佛洛依德》。對於像梁這樣脈絡清晰,語言簡潔精確(不是那種恐怖的專有名詞堆砌的文化研究文章),隨手(看似)博徵旁引,一個章節緊扣著下一個的書寫方式,以現今的文化研究書籍來說,依然少見。
然而,今天的重點不是要談這整本書,而是其中的某個重要的主題──「快感」(pleasure)。
不是談肉體的快感(這要去另外一個貓的網站才看得到,這裡沒有),而是談閱讀的快感,以及,因為閱讀的快感而造成的書寫的「快感」。為什麼後一個快感要標示起來?因為接下來的小小事件,就是造成我挪用閱讀「快感」重新詮釋現今「輕快」的文學現象。
先別皺眉,沒那麼複雜。小小繞一下口令而已。事情是這樣的。
一個我很喜歡的小朋友,有一次問我文學的「輕」與「重」的差別。哀,這豈是三言兩語可以講完的呢?單純的用「輕/重」去衡量一件創作,是個不準確的指標。從來,一個認真嚴肅的評論者,也不是這樣去衡量作品的(這樣說好像罵到很多人,所以,請勿對號入座)。
於是,我們必須將這個問題拉遠一點點。讓我們先從卡爾維諾先生開始。
卡爾維諾先生的東西其實不容易讀,如果你精讀的話,會發現「解構」卡爾維諾絕對是一件大工程。然而,大家應該都發現,卡先生的書名,大量的被媒體、廣告、某些書寫借用。隨便舉都有:「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看不見的城市」、「分成兩半的xx(原書名《分成兩半的子爵》)」,以及上個世紀末處處可見的「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到「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xx」或者「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xxx」(或也可以再xxxx……)。卡先生很流行,而他的流行,並不是因為讀者細讀了他的作品之後,而產生的現象。正是因為他的作品,被「快感」閱讀法所切割出來的。
深度一點點的切割,還會有書中的片段,對於某些主題的呼應。淺一點的,到書名就打住了。後者,當然是慘不忍睹的一種狀況。
什麼叫做「快感」閱讀法。這是咱們另一個偉大的流行解讀專家(現今只要講到流行,就一定要搬出來膜拜一番)羅蘭‧巴特先生大書特呼的產物。當然,在此補充,早巴特十年,美國才女桑塔格在〈反對闡釋〉一文,就呼籲大家「回到感官」閱讀去!(《快感與兩性差異》,頁二三~二九)。
於是,根據梁濃剛的解釋,「快感」閱讀,是一種隨性的,快讀、跳讀,略過式的讀法。這是一種比較簡單的說法,事實上這樣的跳讀,同時也包含了一些技術性的層面。好比說,你看一本小說,你抓住了主角是誰,一男一女,或許,於是當你在翻書時,瞄到了男女主角的名字,這樣可能很快就可以把書的故事脈絡抓出來,不必一字一句讀完。以此類推,抓住一個點,然後看到這個點就停。
所有的書都可以這樣解決嗎?恐怕不行。
我們再回到卡爾維諾先生。事實上,卡先生的作品可容許閱讀上的「切割」。一切割,你會得到一個美妙的視覺快感(就如前面說過的,甚至很多人從他的書名就已經得到了這樣的快感)。問題在於,得到快感之後,你會不會再往內潛沉?
在卡先生掛點之前,他留給上個世紀一個既偉大又再次造成流行的禮物《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備忘錄原本應該有六條,可惜到第五條他就不支了(要記得默哀)。這五條關於文本風格探討的備忘錄就是「輕」、「快」、「準」、「顯」、「繁」。
於是我們記住了「輕」與「快」,而將其他三條略過,更不要說再去想那個未完的一條到底是什麼。
好,於是卡先生的故事我們暫且打住。回到「輕快」文學的書寫現象。我不能說卡先生無意間推波助瀾「輕」、「快」的書寫,我只能說,他不小心給了一張文憑,認可證書。
快感閱讀,來自一種輕盈跳躍的斷裂方式,那跟「輕盈跳躍的斷裂方式」之書寫是兩回事。卡先生關於「輕」、「快」的文本風格,跟現今的「輕快」文學也是兩回事。然而,就像他的書名或者書裡的某些意象一再被流行挪用,為了解構「拒絕溝通」的現代主義而反撲的後現代「快感閱讀」,也被支離破碎的快感書寫挪用。
於是我們要回到文學的「輕」與「重」的差異。「輕/重」與「通俗/小眾」常常不小心被畫上等號,雖然這種說法開始受到挑戰,「輕/重」也常常與「好/壞」掛勾。但正如單純以「輕/重」來衡量一部作品的不夠客觀,「通俗/小眾」或者「好/壞」更是難以成為評斷的標準。
因此,再加上其他的指標是必須的。一本或一篇夠「重」的小說,它能夠容納的讀法是多元的,能夠「通過」各種不同角度的評斷/檢視。反之,「輕」的小說,它能夠創造的閱讀空間就非常的有限。有沒有主觀上的差異?或許你會這樣問。當然是有,但那必須縱橫來看。同樣層次的讀者,對某一本書產生的閱讀差異可以拿來作討論;不同層次的讀者所產生的閱讀感受差異,或許只能稱之為「程度」上的不同,無法產生深度的對話,最後便淪為「我愛怎麼解/讀都可以」。
舉個例子,你看了某一本書,其中有關於「死亡」的主題。然後聽到某個人說,他覺得那本書不夠「重」。死亡,這個主題應該是夠嚴肅的,為什麼還覺得不夠「重」?因此你便問他的看法。於是他開始分析誰的文本用什麼樣的語言,什麼樣的敘事結構,在什麼樣的時代背景下有什麼樣的深刻意義,反映出什麼樣的社會狀況……
這表示一個討論要開啟了。這時候,如果你從來只是把書當作娛樂,其實也不用太在意,你跟那個人能不能討論下去,大可一句「喔」,或者聳聳肩,或者「那是你的想法,我覺得很好看……」帶過去結束這個對談。
如果你不想這樣做,那,恭喜你,你即將加入「讀書毀了我」的行列。
那確實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你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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