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切面照(白中黑)

你真正同性戀的人生，已經超過現今年紀的三分之一。從現在起，你
要儘量按自己的喜好生活，別再受到這個世界的干擾。

你不是要向大家張揚你的一切，道出你的真實姓名，或者炫耀你豐富
的性經驗，你只是要這個社會別管你，別過問你的隱私，一如你從不
探聽異性戀者的隱私一樣，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你在十六歲時，初嚐禁果，而且還不是你挑起的。在這之前，你曾模
模糊糊地想像過女性的身體，因此感到興奮無比。但這位同班同學，
只是把你當成女生的代替品，或者愛你的成績，並不真愛男生，也不
愛你。可是，你卻因為同學的啟發，執迷不悟，從此堅持到底，排除
了另一種可能，也關掉了半個世界。同學有太多的罪惡感，註定你們
的分手。你的失戀，不能跟任何人傾訴，因為據說這種感情違反自然
。痛苦至極，雖然企圖在週記上發抒，但也只能寫得很抽象。班導只
知道你成績一落千丈，卻不曉得你差一點從高高的橋上，縱身一跳，
落得更低，了斷此生。家人，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從不重視你的課業
，甚至沒有注意到你的轉變。

你終究沒有自殺，卻自此放棄你的人生。首先，你放棄參加北聯。之
後，在高中、大學，都只是稍微試探一下自己的斤兩，估計可以達到
什麼程度，就再不努力了。所以，你在青春歲月，從不曾認真，都在
那裡晃盪、掙扎，或者騷擾同學。大學時，你在自己的書桌前貼了一
張座右銘，扭扭曲曲地寫著——「以自己的方式，做一個快樂的人」
。一直到三、四年以後，當這句話已經成為生命的信條，不用再提醒
自己時，你才驚訝地發現，其中「式」這個字，右邊多了一撇，寫成
了「戈」。好像在自我建設的過程中，你必須擁有一把刀，才不會被
險惡的世界打倒。儘管自己在學業上沒有付出，你有時不免喟嘆，要
是當初沒發生這件事，要是你沒有性傾向的困擾，你的未來一定有不
同的發展。可是，生命不可能重來，你永遠也沒有機會丈量自己的潛
力所能發揮的極致。

現在回過頭來，審察自己當時的心境，以及遭遇的困難，你不禁感慨
萬千。如果那個時候，能夠碰到一個思想開放，心智比你成熟二、三
十歲以上的人，可能是過來人、一個哲人，或者稱職的心理輔導老師
，可以告訴你性傾向跟別人不一樣，並不是罪惡，並指導你怎樣去疏
解慾望，怎樣去面對往後人生的種種考驗，一切都將不同。可是卻必
須自己撞破頭皮去摸索，還不見得找到一條出路。

大學一畢業，二十三歲不到，你便開始工作。你痛定思痛，暗自期許
社會給你一條新的起跑線，不要計較你的過去，你一定會跑得很好、
跑得很快。你腳踏實地、主動積極，果然頗獲上司賞識，終於在曠課
七年後，重新品嚐到那種類似表現好、被老師喜歡，因此表現得更好
的美妙滋味。三年之後，你爭取到公司的獎學金，準備申請美國的研
究所。沒想到回母校索取成績單時，竟找不到去路。這條你當時閉著
眼睛都可以找到的路，竟真的閉著眼睛走了四年。一如高中三年，因
為沒有光榮，所以沒有記憶。你到美國一年就拿到碩士，回台灣後，
繼續在同個部門上班。此時，表面上看來一切進展順利，好像你已擺
脫放棄的情結，可是私底下卻波濤洶湧。因為每個人生階段似乎應該
履行的義務，開始成為議論的中心。

金子、車子、房子、妻子、孩子，那一般男人奮鬥的目標，對你而言
，只有車子最容易實現，若把它獨立出來，代表的甚至是自由。這五
子，互相關連，說穿了就是為了成家與傳宗接代。房子意味著分期付
款，一簽就是二十年，而家，則是一輩子的事，多可怕的束縛啊！但
這五子，若無精子、卵子的相逢，皆屬枉然。所以七子要能齊聚一堂
，首先必須交女朋友。

於是，大學時的交往、工作中的接觸、同事與朋友的介紹、親人的安
排等等，你雖然沒有斷然拒絕，但也只能敷衍了事。是有一些女孩喜
歡你，與她們也頗談得來，但你知道既然沒那個心，就不可以耽誤她
們，總得找一些方式讓她們傷心、死心。你無法想像，明明知道自己
的傾向，怎麼還能在父母的壓力下結婚，然後延續香火。你想身體上
，或許你做得到，可是心靈上，卻是永恆的折磨。而且，你實在不忍
心挑選一個女孩來當生產工具，決定她一生的不幸，只為了完成上一
代的心願。你相信別人這樣做，一定有他們的苦衷，但你必須尊重自
己，忠於自己的慾望，畢竟這也是你的人生啊！你希望你個人的痛苦
，在你這一生了結，不要再繼續下去。

儘管研究指出，每四個或五個人中，就有一個同性戀，你卻從來沒有
在自己的生活圈或工作的地方，碰到過一個。你一天到晚都在與異性
戀的同學、同事糾纏，言語曖昧而放肆，然後在想像中墜入情網。可
以說，在你三十歲以前，全世界就你一個同性戀，你獨自承受這個詞
所描述的一切邪惡、敗德與齷齪。週末的夜晚，在別人與家人相處的
時刻，你開了車在路上橫衝直撞，你不知道屬於你的世界在哪裡？你
的同類在哪裡？這樣的生活，有什麼意義？有必要繼續走下去嗎？你
甚至暗自祈求上帝，賜給你許多陰莖粗大、全身毛茸茸的男人。這段
過去，離現在已經有十五、六年了。當然，這些不見得是你現在選擇
的標準，而且如今網路便捷，什麼資訊都找得到，也少有人會再覺得
只有自己一個人在那裡單打獨鬥，可是當時的寂寞、無助，對你而言
，卻始終那麼清晰鮮明。

快三十歲時，年紀相仿的同學、同事，陸陸續續結婚生子，變成丈夫
、爸爸，然後變胖。單身的朋友沒了，親人不停地嘮叨，幾經思量，
並在直覺的導引下，有一天，你變成了逃犯。你不顧家人的擔心、反
對，以追尋理想為藉口，辭職，離開台灣，放棄了三十歲以前的人生
。臨行前，你約了一個曾經有過關係，但不是同性戀的大學同學，在
一家餐廳碰面。你們從沒提過年輕時的意外，但你們還有來往。你告
訴同學你即將遠去，以及出國真正的原因。你不曉得這之後的人生，
會發生什麼事，但你希望在你的故國、故土，起碼有一個人知道真相
。好像必須為昔日立個碑，上面註明死因，你才能安心地投胎轉世。

以前所有的心智和精力，都因克制性的飢渴，以及應付社會的要求，
在你的內裡抵銷。在這個沒有人認識你，比較少社會壓力的法國，慾
望又可以獲得解決，你終於能夠專心做想做的事，發揮你的潛能，第
一次感到人生快樂而美好。儘管付出的代價很高，能夠選擇，已經算
很幸運了。你真不知道其他同志，怎麼在相同的環境中，繼續生活、
偽裝下去？這多麼無奈，或者說需要多少勇氣啊！

你曾經對不起很多同學，和一些人。他們可能記得，可能不記得你的
騷擾，發現或沒發現你的侵犯。你或許曾經在他們心裡投下陰影，或
許擾亂了他們平靜、沒有疑問的生活，但事情都已發生，無法挽回，
你只能在心裡道歉，請求他們原諒。你唯一可以讓他們安心的是，你
再也不做這種事了。不是你改過自新，而是因為你已經在同性戀的圈
子，找到疏解的管道。

你年輕的時候腰很細，常引以為傲，以為因此姿態萬千，又以為腿長
得很勻稱，跑步時總要穿很短的褲子，一直要到與同性世界有了接觸
，也體驗了一些人，才毅然決然捨棄這些女性化的舉止。從此，別人
看到的是你真正的價值，而不是一般人所謂的「噁心的外表」。這些
舉止很矛盾，裡面有很多複雜的心理。一方面以為這就是自己，自己
就是像女孩，嬌嬌滴滴，很迷人，很有氣質，一方面又很丟臉，常遭
別人白眼，或者羞辱。一些法國男孩告訴你，他們不是異性戀，他們
不喜歡女性化的男生。他們要的是百分之百的男生，而不是男生底下
那個莫名其妙的女生。有時你遇見一些女性化的同志，看他們又是嘟
嘴撒嬌，講話時手腕轉來轉去，配著媚媚溜轉的眼神，又是叉腰生氣
，或者走起路來搖曳生姿等，都替他們捏一把汗。你不知道有這些舉
止，人會更快樂、有更多機會，還是會有更多心理上的問題？你不是
不尊重他們的選擇，要他們像別人一樣，而是希望他們跳出一個距離
看自己，看看這樣的自己，是不是正是他們喜歡的自己。你認為這些
舉止，是心理因素的產物，可以調整，但有些身體特徵，卻很難改變
。

在觀察很多同性戀之後，你推斷自己的性傾向，起緣於喉嚨，但不是
「深喉嚨」，然後是際遇。同性戀不是天生的，通常都是因為一些與
眾不同的身體特徵或缺陷，儘管只是稍微超出一般標準而已，從小就
被同學譏笑，因此感到自卑，然後在同性之間找尋自己所沒有的東西
，開始仰慕、愛慕他們。可是為什麼一定要跟大家一樣呢？不一樣不
行嗎？不一樣會危害集體利益，損毀一般人觀念上的男、女形象，或
者動搖社會賴以建立的價值觀嗎？可是卻因為同儕對他們的排擠，或
者為了好玩聯合起來攻擊、戲弄他們，久而久之，他們便成了真正的
異類。所以實際上是未來這些普通、沒有特色的異性戀，創造了以後
可以明正言順加以貶低、踐踏的同性戀。

在你還不懂事的童年，你即因聲音尖細，被冠以娘娘腔、陰陽怪氣、
人妖等形容詞或名詞。發育後，聲音是變低了些，但狀況並沒有改善
多少，國中的綽號就叫小姐。高中生物課，同學還煞有介事地拿你的
案例問老師，是不是你的染色體結構跟他們不一樣，好像你是一種病
變的產物，或者是次等人。這些外界的嘲諷與傷害，能不影響你的心
理嗎？那時候還那麼年輕，你能一笑置之嗎？這說明了你的沈默，因
為只要你一開口，就引來奇異的眼光，就是羞辱的開始。很多人想吸
引別人的注意，標新立異，你則希望自己像透明人一樣，沒有人意識
到你的存在。可是，可能是個性的關係，你又認為你可以演講，儘管
怕，還是毛遂自薦，跑去參加比賽，也是國中時，學校裡唯一得過獎
的男生。

在離開台灣以前，你曾經計劃到法國以後要開刀，除掉這個像原罪一
樣的恥辱。到了法國，你一方面擔心造成自我認同的問題，畢竟這個
聲音，陪伴你這麼多年，不管好壞，都已經是你人格的一部分了，能
夠說改就改嗎？另一方面則因這樣的訕笑，從未在這裡發生，所以也
就不再覺得必要。何況這個開刀的想法，來自外界的揶揄，而不是因
為真正疾病治療的需要。

說別人的語言，狀況也與你的嗓音相似。總是因為在用字與語法上怕
犯錯，而且也一定會犯，儘管有一些獨到的想法，都不太敢講，或者
覺得講得很糟糕。其實很多老師都讚美你的法語程度很好，但你很明
白你的猶豫與掙扎，一直沒什麼自信。不像有些人，講話好大聲，都
不會因為沒有內容，或暴露程度，而不好意思。彷彿聲音細、身為外
國人，比沒有教養還可恥。

在語言學校學法文時，你驚訝而悲哀地發現，同學裡，五個男生就有
三個或四個是同性戀。當然，都沒有明說，是在一些場所撞見了，才
知道的。同性戀並沒有比較多的語言天份，或者對文字的敏感度高，
是因為他們往往必須棄絕自己的語言，離開成長的土地，到另一個觀
念比較開放的國度，重新開始。第一個出生，他們沒有選擇，第二個
出生，則在痛苦的決定之後。但第二個出生，並不像一張白紙，一切
重來，與過去無關。此時，同性戀是他們的先天遺傳，他們必須靠雙
倍的後天努力，在短暫的時間裡快速成長。但起碼，這個後天努力的
成果，比較不會被別人的歧視，毫無理由地抹煞掉。譬如，在舊世界
裡，不管他們表現得多好，連血親關係，有時都可以因為得知他們的
性傾向，而斷絕。在新的國度裡，他們是孤兒，沒有人可以否定他們
。但不可否認的，不論他們公開或不公開，異性戀的朋友畢竟還是少
數。

既然異性戀的朋友很少，別以為同性戀的朋友就很多。經過幾年的異
地生活，你已經比較瞭解自己。以前常到吧裡喝啤酒，或到三溫暖瘋
狂，但漸漸地，你發現你跟大部分的同性戀，不論品味或嚐好，甚至
連性慾的強度，都少有交集。同性戀大遊行，一開始還去看熱鬧，現
在卻覺得和這些花枝招展的人，一點關係也沒有。而圍觀的人，始終
那麼多。這些人並不是已經接受了這個族群，對同性戀的訴求也不見
得支持，但那裡有易裝秀、有肌肉男、有吵噪的音樂，可以在大街上
喝酒、跳舞、狂歡，幹嘛不去！但同性戀並不是只為了這一天表面上
的驕傲與快樂而生，他們還有其他三百六十幾天的煩惱與羞恥要面對
。

在法國，仍有一些人，教育程度不低，有的甚至已在修博士了，還當
你的面批評或譏笑同性戀。他們對同性戀的所知有限，可是就是有這
麼多的不滿和偏見。他們不知道講的人就是你，你除了感到尷尬、不
解，就是從此與他們保持距離。你不會在一氣之下，向他們表明身分
，因為跟這些人鬥，不會有好下場。何況同性戀是你的隱私，是你和
另一個成人，關起房門，在被單底下做的事。你沒有必要到處打著招
牌，說你的陰莖只能為男性挺舉，或者標示你的快感帶在哪裡。別說
你不誠懇，你跟這些人的交往，與性無關，你也不會越界勾引，為什
麼逢人就得脫下褲子，表明立場？同性戀到處都是，他們罵的，可能
是他們的親戚、朋友、師長、同學、同事，甚至他們的小孩。異性戀
的性交，形形色色，又高貴到哪裡去？

在公園草地上、在地鐵裡，發情的男女可以當眾擁吻，動作不雅地搓
來搓去，只是因為這種性愛，是大多數人的模式，所以就可以被接受
，甚至被謳歌。如果是兩個男的或兩個女的，除非在巴黎的馬黑區，
那不僅妨害風化，在挑釁，還會被人毆打。在網路時代，一個不慎，
祕密被揭發，馬上傳遍全世界。新聞報導裡，很多年輕的同性戀，就
是因為這些人變態的惡意或殘酷的無知，而自殺。為什麼他們還要持
續讓悲劇重演？是不是必須等到這種不幸發生在自己親人身上，才會
有所體悟？百分之八十的大多數，都已經是大多數了，為什麼還要趕
盡殺絕，不能留給這百分之二十的少數，一點存活的空間？這顯示，
包容不同的基礎教育，極為重要，必須從小開始。

在異國羈旅多年，你對自己與對他人的慾望和偏好，已經有某種程度
的認識，性的探險已經退到其次又其次的地位。同性戀只是生活中的
一小部份，在這以外，你和一般人無異。而這與一般人無異的大部份
，早年卻在知道自己的性傾向之後，全然放棄。在這裡，你積極重建
的，正是這個被?擲的過去。因此，你在法國的居留，不是遊歷，而
是生活與學習。但是，你沒想到，在這個你自以為歸屬的團體裡，你
依舊獨來獨往，與在異性戀的環境中無異。你不禁自問，如果同性戀
是邊緣人，那麼你呢？你在哪裡？

三十歲時，你以為已經站在同性戀陣營的這一邊；現在，你則發現自
己身處世界的邊陲。你一開始很震驚，但想想，在人間，管他是同志
或非同志，志趣相投的知己本就很少，這沒什麼好奇怪的，你這才慢
慢釋懷。所幸，在這個新天地的探索中，透過藝術創作，你終於找到
自己，一點也不覺得孤獨。

從十六歲到三十歲，你因為性慾的導向，浪費了十五年的青春。從三
十一歲到四十五歲，你終於拾回虛擲的光陰，肯定了自己的能力，也
樹立了自己的人格。可是不管你怎麼努力，或者企圖調整，生命的走
法，卻早在情竇初開的瞬間定下——一條不可能回頭的單行道。你知
道，在下一個十五年的輪迴裡，不論世界怎麼改變，你唯一能堅持的
就是面對自己的心態。你不期望，也不能等待這個社會給你什麼，你
要儘可能快樂地過自己的生活。然後，每隔一段時間，就替自己在雜
記裡，留下一篇怎樣行來的——側寫。

寫信給作者  白中黑(biwfrance@yahoo.f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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