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小由(人本基金會教育中心專案企劃)
早起,小萬又在地上滾動,不肯上學。好不容易到校門口,又遲到了一個半小時。
而且,一步錯步步錯。
雨天,為了讓小萬坐上汽座,我把手機給了他。然後,車才停好,他就吐了一身。
在學校的玄關,他黏在我身上不肯下來換室內鞋,不肯看老師,我一邊跟老師聊天,講起昨天回家他告訴我們的某個段落,小萬笑出了酒窩,是有在聽著的。
但他仍然不願意離開,不願意走到玄關旁自己的櫃子。
我試著跟他說身上有嘔吐物,需要換一件衣服,要他去櫃子拿,他不肯,陪著我走到了櫃子,不肯打開,不想進學校。
然後,又是第二個錯。
昨天帶他去放東西的學長跑來,外子趁機問他要不要跟著去,他本來說好,但我一直想著臭酸的小孩,忍不住動手幫他換衣服。衣服一換好,學長已經跑進教室,他再也不肯移動,黏著爸爸,說:「我要陪你去你去的地方。」然後,開始哭泣。老師感覺變得有些緊繃,我無法判定老師是否已不耐煩,但她說:「爸媽陪得越久,孩子會越依依不捨。」她抱過小萬,小萬大掙扎大哭。老師示意我們離開。
而我們居然真的走了,在那一瞬間,鬼迷了心竅做了這判斷。
我們離開前最後看到的一個畫面,是拼命攀著玻璃門的,小萬狂哭的臉,崩潰大喊:「把門打開,打開!」我覺得心碎了,和外子兩個對看,不知道該停車回去開門還是該離開,而我們選擇了離開。
外子載我到辦公室,下車前,我們決議中午打電話給學校,問孩子的狀況,以及視情況提早去接。我說,這電話請他打,我怕自己做不來,我內心的小劇場太多,幾乎要哭了。他說:「我們現在就是這樣了,不管對不對,我們得承擔這結果,若真做錯了,試著改便是。」
然後他回家,我去上班。
還沒坐熱辦公室的椅子,就接到外子的來電,等不到中午,他已經先打電話給學校了。小萬在玄關哭,不肯進教室,但情緒已經比較緩和,哭泣也變得比較斷斷續續的。老師讓他選擇要進教室還是要在玄關附近的木地板空間,他不願進去,寧願自己一人在外面哭。我忘了外子說什麼話安慰我,結尾大意是:好了,先安心上班吧,可以先停一下內心的小劇場。
但其實我們兩個都無法。
中午又通電話,外子告訴我,他早上送我到辦公室後準備回家,才剛停好車就覺得:等不到中午,立刻要打電話給老師。他打完電話買完菜回家,看著午餐食不下咽,想著:他應該要相信自己在教育上的專業判斷。怎麼會在那個瞬間讓渡出去了呢?
我也一直在自責,想著我呵護小萬三年多,怎麼就在這個瞬間,居然讓老師抱走他,讓他哭得傷心欲絕。一邊卻又怕我們不配合學校,若因此小孩被貼標籤,或被其他小孩排擠,之後更難融入。袖子上隱隱的嘔吐物味道一直喚起那個讓我心碎的畫面,緊抓著大門用盡力氣大哭的小孩。
「所以,我後來在想,或許對小孩來講沒那麼嚴重,只是生命中的某個小挫折。」外子說。
「嗯,畢竟他也曾經為了不能把白米灑滿地而哭得超爆裂。」我回。
「但也許,超級嚴重。」他繼續說:「我們無法真的確知,只能盡力彌補。」
放學時間是四點半,我四點二十就到了門口,向內偷偷張望,看不到小孩。兩個小女孩跑到玄關的走廊,看著小萬的包包說:「這個是新同學小萬的,他的包包是龍貓耶,你有看過嗎?」兩人聊起來,又一跳一跳地回教室。
四點二十五,我按了門鈴,有位老師來開門。小萬正在聽故事,聽見呼喚,他跑來,帶著酒窩與笑意,沒有像昨天那樣抱著我哭。
老師說他今天中午只吃了一點點,又哭。說想睡覺。
上午哭的時候,他們有個專門給孩子哭的角落,小萬一直對老師說:「哩來!你過來。」老師不肯,說:「你需要我的話,你過來找我。」她又說,小萬哭時,她給小萬兩個選擇,問他要在外面哭還是進屋裡哭,小萬不肯進屋,她進屋了,但在看得到小萬的地方看著。我回她:「這樣啊,他一定很難過,辛苦你們了。」並且沒把握這樣說,是否讓自己成為幫兇,或者,根本沒那麼嚴重。我岔開話題,不想糾結在讓老師一直報告小孩今天哭了多久,吃很少飯只吃一點點點心之類。老師說了他們剛剛在後院摘桑椹,小孩尿濕褲子並且自己洗內褲,等等。
我問小萬,回家好嗎?他說好。
穿了鞋我們往外走,離開學校五步,我蹲下來跟小萬說:「媽媽要跟你道歉,媽媽今天做錯了。你今天很不想要我們離開,但我們離開了,我們沒有等你,我不應該這樣,對不起。」
小萬抱著我,緊緊地,抱了好一會。
「明天,我們一定會等到你準備好了,等到你說好了,才離開。」
他沒有哭,也許有一點點鼻酸,他說:「嗯。」我們手牽手一起走去搭捷運,開開心心的,回到家裡。
回到家,我們趁著空檔,快速地交換了意見。大抵是,不能再這樣讓渡自己的專業。明天,我們一樣一起送小孩去,但我先去上班,外子留下來陪小孩,陪到小萬覺得可以了,好好的再見了,再離開。若小孩在門口大哭對其他小孩有影響,那就先帶他去附近晃晃,等準備好了再回去,也避免太挑戰學校的規矩。
上學第二天,我們扎實面臨許多瞬間與瞬間的抉擇,我想,這大概只有真的遇到,才有機會這樣做錯,這樣想清楚,這樣,試著做得更對。陪孩子長大的路上,我們一直會犯錯,各種錯,但這也許有機會,成為我們更能包容接納自己、包容接納孩子的起點吧。
第三天,我們足足在幼兒園附近陪了小萬一個半小時,或更久。陪他哭,擁抱他,然後盡可能堅定的等他準備好才一起進學校。他哭著哭著又要睡著,我們只好讓他進幼兒園睡,幼兒園的老師抱過哭泣但並不若前一天奮力掙扎的小萬,清楚的說:「我們等等去玩打泡泡遊戲、然後吃午飯、睡午覺,睡醒,媽媽就來了。」老師清楚的重複了兩次,小萬雖然還啜泣著,但清楚的說了:「好。」那個好字,放下了我心中沉甸甸的大石。第四天,一滴眼淚都沒有,小萬自己走進校門口,老師蹲著跟他說話,他輕摟著老師,跟我們說再見。
臉書上朋友留言說:「可以隨心所欲不踰矩,或不用掙扎總做對,大抵都是已死的。不夠對,是活著的人的重要特權,只能恭喜。另外,我總覺得,也許你們沒有那麼錯,但多覺察多想,多些清楚,一定就是會更對了。只是那時會不會水漲船又高…那,又要恭喜,活著的人的特權。」
能夠這樣被恭喜、被關照協助,想也是活著的人的特權。
✜本文原載於《人本教育札記》第33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