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山中的性別

涼山中的性別

文/張慧如

　毒品及愛滋在許多醫護及公衛人眼中是需要「防治」的，它們是社會問題、是傳染病的問題。但是在劉紹華的眼中卻不只這些。雖然「我的涼山兄弟：毒品、愛滋與流動青年」是一本醫療人類學的民族誌，但顛覆一般人對於民族誌的想像，描述的不是一個單純的少數民族的社會情境，而是看到全球化、資本主義及國家體制對於在地的影響，這些力量交織著、互相牽動拉扯著，最後透過毒品與疾病被呈現出來。但是海洛因及愛滋並不是主角，承載著這些苦難的諾蘇青年才是。 

　故事的舞台在中國一個偏遠山區，可是編劇卻是來自四面八方並左右著演員的一舉一動。這本書會讓人看到一個畫面：演員不甘於被擺佈，或許是想要證實自己曾經真的存在於人世間，於是一群諾蘇年輕人在波濤洶湧的結構文化大海裡奮力地游著。驚濤駭浪把他們捲來捲去，可是他們不斷地划動著臂膀想要游到什麼地方，但是有些人被捲回了岸上、有些人如願到達陌生的「現代性」的彼岸，但更多的人卻是被淹沒了。 

　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或許可以從英文書名看出一點端倪：Passage to Manhood。

　傳統諾蘇社會並無制度性的男子成年儀式，以象徵男童的「轉大人」。…反之，諾蘇女性生命階段的轉換標記則非常明確。傳統上，女童在十五、十七歲時會舉行「換童裙」儀式…有時也會舉行「假」婚禮以示「轉大人」。(pp.91-92)

　在過去，諾蘇男子必須透過展現戰鬥力才能獲得社會地位，於是經常征戰奔走、搶奪漢人財物甚至抓漢人為奴隸以顯示其男子氣概。8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後，資本主義的價值觀逐漸滲透到傳統男子氣概的表現方式，並以不同形式表現出來，例如以流動到外地冒險取代了征戰，以偷(漢族的)東西取代搶奪，以帶回手機等新鮮玩意顯示其人生的成功。在這個過程當中，海洛因戴著「時尚」的光環登場，如同清末的鴉片一樣，只有「有辦法的人」才用得起，它代表著地位。而愛滋也就在共用針頭的過程當中傳播開來。說來諷刺，這些當代年輕人的青春躁動，看似重演了一齣傳統諾蘇雄風的戲碼，讓他們踏上歷險之旅，以追求理想型的男性特質與認同(p.94)。

　傳統父權結構底下，男女通常會被賦予一定的角色扮演義務及承載著不同的社會期待。如果男人是因為「男子氣概」而開始使用海洛因，那麼女人呢？劉紹華看到「性別」在這件事情上的差異及影響：年輕女性在當地禁毒運動中沒有聲音，這並非表示她們與海洛因絕緣，不過是因為女性在以父系宗族為本的活動中匿跡隱身而已(p.196)。她進一步發現，諾蘇女性接觸毒品的因素與身邊的男人有關，一是受到男性伴侶的壓力去販毒，二是想要離開男人、追求獨立與自主。簡而言之，男女在接觸毒品原因不同、目的不同，而因為國家社會的性別盲，以至於在介入的過程當中忽視了女性的存在。

　性別是在互動之中建構出來的，而劉紹華不僅看到田野中的性別，更檢視自身性別與之產生的交互作用。身為一個女性卻因為不被視為女性讓她得以參與男性的活動及談話，但同時又因為身為女性因此當地男性認為不具威脅而願意顯露出脆弱的一面。但在意料之外的，「身為女性」卻在研究當地女性時成為不利的因素，因為她「離經叛道」，所以不願親近。

　性別可以被建構出來，當然也就會流動翻轉，或快或慢。從賈巴曲鐵的故事我們看到一些性別刻板印象的變化，但可惜作者並未進一步解這個現象：曲鐵內向沉默，大家都認為他有點「娘娘腔」。反之，曲鐵的妻子卻頗有陽剛氣質，身體精壯、外向熱情，在大家眼裡像個男人。…但木嘎認為，就吃苦耐勞的本領和對諾蘇儀式的熟稔程度而言，曲鐵是最有男子氣概的兄弟。(p.191-192)

　「我的涼山兄弟」最難得之處在於清楚交代全球化、國家歷史地理環境、現代化、資本主義、社會結構、文化習俗等體系架構時也讓我們清楚看到了「人」，包括男人與無聲的女人。愛滋與海洛因在作者抽絲剝繭的檢視下我們看到的本質不再是被簡化了的「疾病」「毒品」或「偏差行為」，而更像是當地人對於整個結構暴力的體現(embodied)。我們從諾蘇青年身上的疾病及苦難看到了更深層的結構暴力，以及在結構暴力底下的性別暴力，對女性的、同時也是對男性的性別暴力。(作者現為台灣女人連線副祕書長)

編按

此為作者提供之原文，與172期勞動者雜誌刊登內容略有編輯修刪之出入，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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