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話題 藝文饗宴

「美質」與「時代感」，收藏古物樂以忘憂﹗
國家文藝獎得主 國策顧問 漢寶德 暢談收藏古物的藝術殿堂


對漢寶德而言，收藏源自思古之幽情，「美」是追求的目標，讓人優游其中，樂此不疲。一只唐陶盃在手，彷佛墜入千年前唐文化的迷霧中，即使朦朧，也看得到一絲亮光；將玉「盤」在手上，不但賦予古玉生命，也把千年歲月揉進其中，在掌中體悟到玩玉的心情。


因學生登琨艷從中國捎來一匹筆墨、紙張，漢寶德開始習寫「書法」，藉由筆墨的揮洒，抒發他對人生的感觸與體悟。漢寶德主張書法必須融入生活，強調書法藝術貴在表達形、情、意，必須讓人能輕鬆地看懂文字；同時為了呈現筆墨韻味，字體更應具備視覺美感，讓字形與字意相互結合，展現藝術與美學的層次。馬英九總統伉儷在見過漢寶德的書法後，還即興寫下給漢寶德的短箋︰「建築書法一筆通，美感平衡類皆同。今朝初識漢師藝，實感學海本無窮。」




‧購書加贈「漢寶德藏書票」四張
漢寶德以書法親提每篇文題，全書彩色印刷，收錄珍貴的收藏品；書末附上親筆書寫之藏書票四張，以饗讀者。

精采書摘 先睹為快

印章的藝術     摘自《收藏的雅趣》

  在我幾十年的業餘收藏生涯中，非常想收，但一直沒有下手的另一種文物是印章。印章，大家都知道，是字畫上不可少的東西，雖有兩千多年的歷史，可是它在字畫上出現是宋代以後的事情了。我對印章的興趣從何而來呢？ 


  還是與我的專業有關。建築是設計的藝術，從造型上說，如何把必要的元素組合成美觀的整體，是建築設計的主要工作。其實設計的觀念在抽象的現代藝術中也占有重要地位。我在年輕的時候，對於中國字畫沒有興趣，且視為中國文化落後的象徵。對字畫都沒有興趣，當然更談不上印章了！第一次聽到討論印章的美感，很慚愧，是一個外國朋友說起的。我在東海擔任講師的時候，有一位年輕的美國小姐，名為葛里佛，常與我們混在一起。她來東海教英語，但本行學的是美術，而且中國話說得不錯，所以常與我們一起畫畫、聊天。她對我們說，在中國的藝術中，最有抽象美感的藝術就是印章。 


  這位小姐也有中國美術史的背景，她在東海畫畫時，世界畫壇的風潮已進入極簡的時代，她也畫極簡，用壓克力單色的粉色，如粉紅、粉綠，畫方形畫幅。她的創作就是在這正方形畫框中，用較深或較淺的單色，隱隱約約，顯現出類似文字線條的組合。經過她對印章價值的解釋，我知道她的畫就是中國印章藝術的再現。她送了我兩幅，掛在東海大學的宿舍裡若干年，後來因數次搬遷，竟失去所在了。她回紐約結婚後，仍然結交中國朋友，大陸開放，去了北京教書，已多年沒有音訊，但每想到印章，仍然不能忘記這位熱愛中國藝術的朋友。我手邊用到今天的一本漢英字典還是她送我的呢！ 


  對印章藝術的價值有所了解並沒有使我對印章發生興趣，但對自己的印章開始挑剔了。台灣守舊的行政制度樣樣都要蓋章，所以人人都要花幾塊錢刻一個木章，或牛角章來代表自己，原無關乎藝術，可是身為設計家，所用的印章卻草率不堪，不免心虛。當時大陸的石章尚在我們的認知之外，澎湖的文石卻很出名，我也請人刻了個石章。可是我的名字筆畫太多，總無法使我滿意，只能湊合著使用，在東海時，李祖原送了我一個章子，好像是名家所治，我還滿意，使用了很久，後來被事務所的工作人員弄丟了。

  但是真正對印章藝術發生興趣，還是後來開始對中國字畫收藏之後的事。中國字畫贗品最多，要收藏，先要懂一點鑑賞，鑑賞的初階就是先認識印章。我熟悉的那位畫廊主人告訴我，詳細比對印章可以辨別大部分的偽作。因為用筆法、畫意、墨韻看真偽雖然是高檔的鑑別，都不免臆斷，只有自印章入手最為確實。這在過去是很困難的，在今天卻很容易做到。為什麼呢？
  過去缺乏資訊。試想你看一幅古畫的印章，如何知道它是真是假呢？想要比對，如果不知何者為對，又如何判斷何者為假呢？在過去，就是沒有正確的印章足以比對，所以才依靠經驗來臆斷。因此判斷一錯再錯可以說是很自然的。今天的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自從清末以來，就有人懂得這個道理，設法出版印譜供收藏家參考。可是在封閉的社會中，印譜所依據的作品仍然是值得懷疑的。到了現代社會，一切都公開了，連宮廷的收藏都可在博物館中看到，也可由學者從事深入研究，所以今天的印譜就九成以上是可靠的了。一個認真的收藏家一定會有一本印譜在手邊，可以隨時比對。 


  我的朋友在比對印章上是很認真的。他把印譜上的印章與畫上做初步比對，選出是哪顆印後，再把該印製成透明片，與畫上的印章重疊比對。直到連一個印上的小缺口都完全一致的時候，才認定這幅畫有真跡的可能。我在認識他以後，發現過去買的畫有些疑問，就是用這個方法發現的。這雖不是絕對有效的方法（因為科技永遠可以超越一切辨偽方法），卻可引導外行人進入書畫收藏的天地而不會一無所恃。 


  話說回頭，我由於收藏而認識印章，不期然就覺察印章之美了。我自文獻上知道，今天我們常見與常用的篆字章是漢代開始的，六朝以後少用，直到元代才恢復。所不同的是，漢代的印章用青銅做成，所以可以留傳到今天，歷代都有發現，至今恐怕不下數萬枚留傳在世，也有專收漢代印章的收藏家。正因為量大，流傳廣，後世才受極大的影響，無法超越。今天的陽文篆字私章與漢代的私章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好像歷史停滯了兩千年。 


  元代以後，印章開始用石刻。這使得印章平民化、藝術化。石，要選質地均勻，不軟不硬，可以方便鋼刀去刻，又不會崩壞。這樣一來，人人都可以刻自己的印章。晚明以來，四百多年，以刻印成名的書畫家相當多，風格不同的流派，與師承相傳的門派也所在多有。總之它逐漸成為一種獨立的藝術了。 


  要成為一種藝術就不能為姓名章所限，所以才有了閒章。所謂閒章，有時是一句話，有時是幾個字，把作者的願望、心情表達出來，蓋在書、畫上當作裝飾。故宮前院長秦孝儀先生寫的一副對聯，至今掛在我的書房裡，上面有五個章，四個是閒章，其中一個是「墨林」。在閒章之外，是收藏章，有些收藏家會在收藏品上蓋一個章，為自己留名，大多會破壞原作，可是收藏家出名後，反而會提高藝術品的價值，所以這個章子也要代表主人的品格。多年前，一位有錢的朋友送我一個很小的自然形的田黃章，上刻也是「墨林」二字，據他說是古物，不知其來歷，但墨林是文人喜歡用的收藏用語，也可當閒章用。 


  印章的藝術是在有限的空間內，安排線條的藝術，其難處在於有一定形式的文字不能改變，美的組合有幾微之間，因此是一種極精緻的藝術。它與書法一樣，只是筆畫的粗細的安排，遇到所刻文字的本身組合不均衡時，需要酌予改變以求整體的美感，所以藝術家要掌握文字的各種變體。比如我的名字中的寶字，在篆書中有多種寫法，通用的就有三、四種，因為有多種，只要可以認出來就可接受，有些篆刻家乃大膽發明，有時丟掉其中的貝字，有時丟掉王字，也可簡化成「宝」字。 


  真正的古印章應該盛行在春秋、戰國時代。那時候，只有貴族與農奴，沒有平民，也沒有牧民之官，所以漢代及其後的官章與私章尚未出現。當時的印章可能是一種信物。我孤陋寡聞，在有限的資料中尚未找出紅色印泥產生時代，在紙張未通用的漢代及以前，應該是封泥上的印記，與西洋古代一樣。銅質比較適合這樣的用法，因此紅色印泥與石章都應該是近世的產物。 


  話說回來，等到我對印章從認識其藝術，到發生收藏的興趣，已經有些遲了，真正名家的印章早已被人收藏，流傳的章子又大多是仿品，因為印章與書法一樣，在中國是很普遍的生活藝術，長於此道的人很多。到今天，偽品已氾濫得不能看了。台北的玉市場也有些自大陸販來的假古印章，價廉而物不美，偶有看得過去的只能供初入門者練眼力。當然，市場上有時也會遇到一、二件無名氏的佳作，值得再三把玩的。 


  幾年前我在玉市場看到一個一寸見方的章子，是暗米色的壽山石，兩寸半高，上有獅紐，勇武有力，印章身上四面刻了小字，是一篇〈滕王閣序〉，在放大鏡下，筆力流暢，看起來應是清末民初的作品，它的印文是「壽如金石佳且好兮」，特別使我感到興趣。這句吉慶話曾於若干年前清代名書家伊秉綬的作品冊中見到，嘗試仿其筆意寫了一幅，為我母親祝壽，當時也是因為我開畫廊的朋友看我買畫不講價，送了我一個大型方章，是比較少見的楊善深先生的作品，正是這八個字。我似乎與這句話有緣呢！ 


  漢代的銅章數量大，但因印文是普通篆書，一般的紐無甚可觀，除非有名堂的章子，對我的吸引力不大，稍微有趣的子母章，真偽難辨。我曾買過一個有螭形紐的子母章，雖有古雅的外貌，看來看去，不像是真品。母章是永興郡印，兩只子章則為姓名章，可能是原件的複製品，我把它當成參考資料看。 


  我有兩件戰國的古章，一件有精緻的神獸紐，長方形，字面有顯著的殘破，但可看出形狀，應不難修復。由於型制高雅，圖案似非文字，而是貴族的圖騰。我買來後，很想解讀文字的意義，請教專家，都說無法破解，本來打算用作書法上的閒章的，因無解只好放棄。沒有想到過了幾年，我在光華商場閒逛，逛到一個攤子上，老闆自腰間解出一個戰國的銀章，向我炫耀。這章子並不起眼，形狀古怪，又無高紐，可是印出來的圖案居然與我所有的長形章相當近似！我怦然心動，卻不露聲色，說服他賣給我。兩個章子共有相同的雲形紋及十字紋，我相信是同一家族的東西，可惜我請教古文字學者，也沒有得到回應。印章確實是值得深入研究的文物啊！
──原載二○○六年二月十二日《中華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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