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著的。

朦朧中，想起自己兀自坐在咖啡館，望著你離去的背影越變越小，越變越小……

我的心也一片片龜裂、剝落、墜地而碎、碎屑成灰。

我懂得放手，只是涉及投注所有心魂的情愛，卻是束手無策，痛感不是該有痺麻的時刻，怎麼我卻覺得撲天蓋地？彷彿這世界除了痛之外，再無其他知覺。

但我終究還是睡著了，甚至連怎麼離開咖啡館、進了自己家門、倒臥在沙發上都失了記憶。

我微翻了身子，輕手撫摸沙發細膩的觸感，這是你特意買來送給我的禮物，在知道我老愛窩在沙發上消磨生活的細瑣；讀書、吃飯、看電視、上網……甚至慣性地以此為床，歷經勸誘、威嚇也不見我聽話之後，你只得為我張羅一張對脊椎傷害較少的沙發，偷偷換掉我用了十多年、在舊貨市場購買的拼布雙人座沙發。

「我的沙發！我的沙發怎麼了？」我瞠大了雙眼，大喊。

聞言，跟著我一起進家門的你，站在我身後，雙手搭著我的肩，興致高昂地回道，「喜歡嗎？是不是很美麗？」

的確很美，是我鍾情的白色花布，不但寬大而且還有蓬鬆的抱枕，而同樣跟著我十多年的大熊娃娃還一臉酣然似的地端坐抱枕之間。不能否認，如果不是驚見自己心愛的沙發不見，我會二話不說，馬上飛奔躺入，將大熊娃娃抱在懷裡，蜷縮起身子，就這樣做起白日夢。

只是驚覺「失去」的震撼，教我驚駭莫名，也教你詫異──在見到我轉身面對你時淚眼婆娑地低喊，我的沙發……我的沙發呢──時，驚慌失措地踉蹌了步子。

你以為會看見驚喜，沒想到卻是眼淚，只得支支吾吾地開口，「我……我請環保清潔大隊……送走了。」

「送走了……你把它送走了……」我碎裂的聲音。

一時之間，我心如刀割，想到它孤零零地被丟棄在垃圾堆裡、想到它曾陪我熬過一段段備受折騰的職場生活、淌過多少的淚水、度過多少無眠的夜……我再也隱忍不住，躲入你的懷裡，巍顫顫地哭了起來。



你沒想到會面對這樣的光景，一時之間，有點傻楞，好半天，才輕拍著我的背，帶點負疚又充滿溫柔的聲音喃喃又斷續地說，「我不是故意不告訴妳的。那張沙發真的太舊了，扶手都已經歪曲變形，弄得妳老是扭到脖子，痛上好幾天，不是嗎？

「而且妳沒發現自己經常脊椎痠痛，都是因為躺在沙發上睡覺的緣故嗎？上次去醫院檢查時，醫生不是提醒妳，脊椎間的韌骨已經突出，要調整坐姿、睡態避免惡化，妳還唯唯諾諾地說好，結果妳根本心口不一啊……所以我才換掉舊沙發……」

你斷斷續續地解釋著，企圖條理清晰卻雜亂無序，而我聽得朦朦朧朧，不懂得生氣，因為知道你說得都對，但怎麼也無法釋懷，我是這麼這麼愛我的沙發、它是我的生命記憶，承載太多太多屬於我的私密時光……

我在你懷裡，嗚咽地說著，「可是那是我的沙發，我的沙發啊……」

如果沒有它，我不知道自己怎能獨自走過那些淒冷寂寞的夜、那些孤單無助的日子……還有那些歡樂的時光、綴滿笑語的白晝、那個當我因為一本書、一部戲而笑不可抑的當下……因為感覺無比甜蜜幸福而醺然入夢……那些點點滴滴……

「還不認識你之前，都是它陪著我、守在我身邊……」

想起自己與沙發朝夕相處、仰靠它撫慰我的疲憊、傷痛……我的淚水越發不可收拾，已經成串滴落。

「我怎能捨棄、該怎麼放手？」我扯著你的襯衫，「但你就這樣，不著痕跡、沒有預警，將它從我生命中拿掉，我……我……」已然泣不不成聲。

「可是，現在有我啊，」你抬起我的頭，帶點愛憐的笑意，說話的語氣已有鬆一口氣的況味，「那些過去的好與壞，就讓他們跟著舊沙發一起過去啊。」

你伸手理了理我凌亂的髮，「東西壞了、不能使用了甚至已經開始造成傷害了，即使再怎麼捨不得，也要狠下心腸，把它丟掉啊，否則生命就無法繼續了。我們不能老停留在過去。」

我看著你晶亮的眼眸，還是止不住淚，儘管明白你說得都對，但怎麼也無法接受沙發已經不在、無法面對再也見不到它那種痛徹心扉的痛楚……

「別哭了，妳平常丟東西不都是很阿莎力，還曾訓了我一頓，說老子說，我們可以用杯子喝水，是因為杯子是空的；我們能住在房子裡，也因為房子有空的部分。這也是妳總是可以二話不說，就將生活中用不到的東西，爽颯地丟棄或轉送。」

那是有一回我幫你搬家，整理舊物時，發現你竟然還收著小學時代同學寫的卡片、信件、以及一堆用不上的、朋友旅行帶回來致贈的當地純粹紀念性的伴手禮。

當時我還嘲笑你像個拾荒老人，因而大放厥詞，提起老子那段話，只是我的沙發怎能和那一堆「荒物」相比擬！

「可是，那是我的、我的、獨一無二、個人專屬的沙發啊……」想著想著，淚又翻湧，又往你懷裡鑽。



沒想到，你卻趁勢將我往沙發裡帶，將我纏抱在你懷裡，微微抬起我的頭，故意擠眉弄眼，「可是那張沙發沒有我唷。」

捧著我的臉，你又繼續說道，「從現在開始，這張有我的沙發才是妳專屬的、獨一無二的，我不要妳守著沒有我的沙發。我要這張沙發裝滿我們的笑語、記憶我們的情愛，我要和它與妳朝夕相處、聽妳話家常、聽妳說八卦是非、聽妳吐苦水、看著妳笑不可抑、看妳睡眼惺忪……看妳喝咖啡喝得太急，燙口時皺眉頭時的懊惱、看妳對著絨毛狗喃喃自語的天真傻氣……」

是因為你懷抱的溫暖、舒適所衍生的安然，讓我漸漸迷失在你話語裡，那畫面如此清晰、一幕慕浮現腦海，教我恍然驚覺，你這般滲入我的生活、走進我的生命、看著我哭、聽著我笑已經有多久？

我怔怔地望著你，忍不住伸手撫觸你的眉眼，你彷彿心有靈犀，突然笑開了眼，「想通了？」

我還來不及開口，你已經翻身將我圈住在沙發之上，略帶詭異又瀰漫危險氣氛的語氣，「而且妳有沒有發現？」

「發現什麽？」從你俯低的身子，我已然知道你的意圖，更遑論那直逼而來的、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是我的還是你的或者是彼此呼應？

溫熱的唇就這麼取代了言語，彷彿一個印記，就此宣告屬於你的領地，在耳鬢廝磨、熱切繾綣中，我們齊身為沙發開啟了新的一頁，那專屬你、我和它的記憶。

只是管轄權已不再屬於我，從今而後，這張沙發再不能完整，因為你再不存在。

我聽見啜泣的回聲，一點一點從胸口蹦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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