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謝謝你

輔大醫學系二年級林玟妌 

    山坡上，空空蕩蕩，盡頭一幢白色樓房，冷冷清清。一隻蝴蝶被陽光照成白色，自那建築物前悠悠晃過。一切靜寂無聲。

    暗自調整心情屏住呼吸，我嚴肅地緩緩推開玻璃門，踏入一個已知，卻又「未知」的領域。

    迎面整潔明亮的光影砸向我的眼簾，空調釋出清新涼爽的空氣分子隱隱浮動著親切歡快。腐朽淒涼？沒有！沉重無望？沒有！那些我害怕嗅到的可憐無助黑暗的氣息只是我一廂情願的偏見。我開始感到好奇，愛維究竟是一個甚麼樣的地方？

    每日固定的中午例行檢討與心情點滴分享，藉此不斷修正缺失，使住民的生活更臻於完善，愛維是一個有完善管理與嚴明紀律的機構。社工老師、復健師等工作人員了解住民們的習慣、個性，聽得見他們無法以言語表達的來自身體上，甚至是心理上的痛楚。在生活上的倫理方面，也能適時教育，不會因為心軟而一味的順從與溺愛，他們和住民是真正的家人，愛維不是一個禁錮自由的冰冷建築，而是一個溫馨的家。感覺統合、滾大球、芳香按摩、下午茶時光、生命教育分享、技藝陶冶、郊外踏青、節日慶祝……，社工老師安排我們協助住民參與活動，實地融入他們的生活中發現在愛維的每一天活動很豐富。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技藝陶冶的方案，不同一般養護之家僅著重生理健康的維護，愛維依據住民的心智程度與肢體功能，個別化設計一系列的訓練活動與課程，一方面達到復健的效果，另一方面也讓住民在艱辛的歲月中，仍能啟發興趣及潛能，展現才華，創造生命的成就與價值。愛維竭力為住民謀取最大的權益與維護生命的尊嚴，使他們的生命能持續開展而非放棄。

    在愛維溫馨活潑的氛圍和無邪可愛的住民讓我不自覺地流露真情投入其中，我也深信只要以誠相待，無私的付出，便能得到住民們友善的回應。小庭友善的握手、小昭開心印在手背上的一吻、小怡抵抗張力，用力喊出的那一聲「玟妌」，還有我不由自主上前，胸前緊緊懷抱的溫暖，如果快樂與感動有模樣，應該就像這樣吧，我想。

這次的服務學習推翻了我對這類養護中心由來已久的刻版印象，意外地也打碎了過去停滯不前不夠成熟的自我。與住民們相處順利固然很開心，而和謀謀(本次服務學習我服務的住民)的互動雖然有些波折，我也依然感到快樂，因為他讓我成長，讓我重新認識自己。初次和謀謀見面時，氣氛相當和諧愉快，他甚至因為我沒坐椅子而拒絕用餐呢!因為他擔心我腳痠。然而，之後幾天，一切全變了。「哈囉!吃飯囉!」「走開啦!我看到你就討厭!」「你怎麼啦？對不起，哪裡不舒服嗎？或者哪裡不好嗎？」「你神經病啊？叫你走開聽不懂啊？……去死啦!」聽到這些凌厲的言詞，我愣住，震驚失望受傷難過的情緒洶湧而來，將我淹沒。我下意識想著：謀謀，我不要寫卡片給你了！我開始閃躲眼神的交會，和他交談時也變得很不自然，我好像無法再繼續對著他溫柔地笑了。眼睛酸酸熱熱的，我用力眨了眼還是沒用，默默地快步逃到洗手間，用冰冷的水降溫。我試著放空自己的頭腦。也許是思緒也吸附了水珠，讓翻撹不已的心情逐漸沉澱至平靜。

對不起，謀謀。我明白的，有時候這樣大起大落的強烈情緒不是你能夠自主的，你也許不了解情緒轉變的原因，甚至情緒這個名詞對你而言也是陌生的。我明明知道的，卻在心裡偷偷地和你計較了。我不是一個隨和耐心、有愛心的人嗎？我不是認為自己成熟，能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與付出嗎？我不是自詡自己將來會是一位能帶給他人生命幸福的良醫嗎？比起社工老師所秉持的信念：愛就是在他們身上看見自己的責任，愛有多大承諾就有多長，我的心胸實在過於狹隘。原來我的愛是有附註條件的。愛本來就是不求回報的我很清楚，但是真正的愛不僅不求回饋，更是不論對方以何種態度相待，皆能同樣懷抱熱情的心，無私付出。因為謀謀，觸發我的自省，原來我還不夠成熟，學不會體諒，不懂得包容。身為醫生，體諒與包容是不可或缺的特質。有時候病患對疾病的恐慌使他們一再質疑醫生的專業，或者治療過程不堪承受的痛苦讓他們情緒不佳。醫生診治疾病的能力有限，而病患對治癒的期待卻是無限放大，當病人及家屬的期待落空，強烈的失落往往令人失去理性。在診間常常會面臨這類不甚順心的場景，醫生沒有挑選病患的權力，他們必須捐棄個人成見與私人情緒，醫生要有寬廣的心胸，以更多的體諒與關懷來包容病患。疾病帶給病患的衝擊非旁人所能想像。當病患陷於肉體與精神的折磨，在絕望與盼望中徘徊，他們需要的不僅是身體上的醫治，更需要心靈的療方。醫生要能為病患著想，適時關心與撫慰，才能贏得他們的信任，一起反轉不幸的循環，創造幸福的開端。

    記憶，可以選擇遺忘，但更可以透過反省，獲得更大的動能。很愚蠢，很幸運的那天，謀謀在行醫之路上提前為我上了寶貴的一課，面對他曾有的彆扭如今已化為滿滿的感謝，也許對他而言，這一切只是雪泥鴻爪，轉瞬即逝，但對我來說，和他的相遇，發生的種種，都是奠定我成為好醫生的重要一步。是的，原來他是我最該送卡片的人。

    一周的服務學習課程已然結束，正要推開玻璃門時，我猛然回頭朝著謀謀笑著說再見，並在心裡寄予他滿滿的祝福。回身，舉步向前，只覺腳下的步伐好像更踏實了。

    頂上熾熱的陽光穿透樹梢縫隙，投影出的小光圈在地上兀自欣悅跳躍，一隻蝴蝶被陽光照成白色，自前輕快飛過。山坡上依舊靜悄悄，一切似乎都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