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德國紅點設計的頒獎會場，獲獎的《唸啥咪歌》專輯MV播映完畢後，現場觀眾爆起一陣歡呼。準備上台領獎的「台灣微笑唸歌團」團長儲見智心裡納悶：「台下都是外國人，影片裡面講的都是台語，大家是都聽得懂呦？」肯定多數是聽不懂的，但這件作品結合了台灣傳統唸歌藝術，搭配新生代的創意點子，獲得全球設計界公認的頂級獎項「紅點設計‧傳達設計獎」，使台灣文化再次驚豔國際。

「唸歌」這門表演藝術在台灣已有三百多年歷史，昔日在樹蔭下、廟埕前及民俗典儀中常可見說唱藝人的身影，他們只需一把琴，拿來「椅頭仔」一坐，琴聲咿咿啞啞地，就是一場好戲開鑼，吸引民眾駐足觀賞。

所謂「唸歌」指的是以傳統曲調述說故事的一種說唱藝術，昔日為單人吟唱，現今多為兩人一組，一人拉大廣弦（低音的擦弦樂器），一人彈奏月琴。內容多是傳統忠孝節義故事，多以台語吟唱，形式以一句七字，四句成篇，七字調、江湖調、都馬調是常被使用的曲牌（曲調的名稱，昔日音樂多以固定之曲譜，以舊曲填寫新詞的方式創作）。在電視尚未普及之前，是市井小民生活的重要娛樂。

但多年來唸歌不敵電視娛樂的衝擊及語言斷層的危機，再加上許多說唱大師日漸凋零，使這門表演形式面臨瀕危失傳。

師承國寶楊秀卿

高齡八十三的楊秀卿是目前仍活躍的說唱藝術家，她自幼失明，13歲開始走唱街頭，並開創「口白歌仔」的形式。她在2009年受文建會（今文化部）指定為「重要傳統藝術說唱（唸歌仔）保存者」，其實早在1980年代，楊秀卿便致力唸歌文化的保存與傳承，要把一生習得的精華傳下去。台灣微笑唸歌團的儲見智和林恬安是她晚近的徒弟，這對中生代的藝生（傳習藝生），不只傳承，還嘗試為這門台灣傳統加入新點子，走出不同的路子。

負責大廣弦的儲見智，乍看像京劇裡的老生，一問才知四十剛過；抱著月琴的林恬安，則是七年級生，清新可人。兩人師從國寶楊秀卿才六、七年的光景，雖然入門較晚，但兩人均具深厚音樂背景，儲見智學傳統戲曲出身，林恬安主修國樂。儲見智長年跟著歌仔戲班在幕後伴奏，他總愛趁空檔去把玩別人的胡琴、大廣弦，師傅見狀就說，不如就跟林恬安搭檔，一個學大廣弦，一個學月琴，兩人組一隊去學唸歌。

儲見智和林恬安其實都沒聽過唸歌，當晚就到台北延平北路上的「第一唱片行」，買了楊秀卿早年的唸歌錄音帶，「那時候都還沒聽過楊秀卿老師的名號，沒想到一聽就覺得好猛，而且很活。」這是儲見智第一次聽到唸歌的感想。

兩人邊聽邊學，後來碰上本尊楊秀卿，正式拜入門下又是兩年後的事了。

跨界合作 台灣味

成為楊秀卿門下的藝生，儲見智與林恬安的重要任務除了傳承楊秀卿的唸歌技藝外，推廣是更重要的任務。早些年，他們申請文化部的經費，選擇各縣市代表的大廟，到廟前表演唸歌。一台廂型車，架上輕便舞台，兩人台上一坐，敲鑼打鼓地暖場，吆喝聽眾，開始表演。曾經表演到中途，台下聽眾只剩一位阿公，還是得繼續唱。「阿公，你不能走呦！全場剩你一個，如果我們兩個人釘孤支（單挑），我比較年輕，你打不贏我的。你若要去上廁所，要先跟我報告。」儲見智苦笑地描述當時的情景。

為了讓更多人接觸唸歌，台灣微笑唸歌團廣泛地跟其他樂團合作，希望藉由跨界交流，推廣這門傳統表演藝術，培養更多愛好者，延續唸歌的命脈。

2014年，來自德國的MI樂團來找儲見智，他們是一群集結德、美、義、斯洛伐克與台灣的爵士音樂家，專長涵蓋竹笛、薩克斯風、吉他、貝斯、鐵琴、爵士鼓等，他們想用爵士樂呈現台灣的音樂概念，儲見智跟他們交流了一個暑假，分享唸歌的精神，最後在大稻埕登台，用爵士樂演奏《勸世歌》，更是一次有趣的嘗試。

隨著跨界合作的演出越來越多，2017年，楊秀卿和台灣微笑唸歌團受邀到南台灣指標性的獨立音樂節「大港開唱」表演，傳統技藝加上搖滾，現場high上加high。演出後儲見智收到許多回應與合作的邀請，他說：「年輕世代接觸的音樂文化多是外來的，他們有志一同都想傳達台灣特色，卻苦無途徑。」而唸歌文化裡正港的台灣味正是他們苦尋且鍾情的。

即興風格 台灣爵士

除了正港台灣味，「即興」是唸歌另一項魅力。

唸歌的內容除了以「歌仔冊」為本，更加入時事、社會話題引起聽者興趣。同樣的韻文可以選擇不同的曲牌，依著現場民眾的反應，以慢板或快板呈現，厲害的說唱藝人常常順手捻來、出口成章，即興發揮創作。這讓儲見智說：「唸歌就是台灣的爵士樂。」

這樣的功夫底蘊其實是來自無數次臨場的實戰經驗。早年說唱藝人以故事吸引人潮駐足，緊跟著就是工商服務時間，其中賣藥是最常見的。儲見智說：「昔日說唱藝人表演時要跟中醫師一樣望聞問切，觀察民眾的樣貌氣色。當故事唱到一個段落，就會試著跟民眾互動：『嘿，這位先生最近睡眠比較不好，這樣血壓會高，推薦你……。』」以此達到銷售的目的。

楊秀卿早年也是依著傳統方式通篇以吟唱為主，後來她創新地將口白穿插在曲調中，成為「忽說忽唱」的長篇唸歌仔，不僅節奏緊湊，也透過口白解釋，讓民眾理解其中含意。林恬安說：「老師（楊秀卿）因為看不到，她在說唱賣藥時，怕客人跑掉，就以口白結合唱曲，讓故事劇情緊湊，使客人捨不得離開。」

唸歌的藝術形式吸引新生代的好奇。雲林科技大學視覺傳達設計系的學生黃宇謙、張芳榕、王柏仁，想以「台灣的……」作為畢業製作的主題，而找上了儲見智，經過半年多的熟悉見習，雙方決定合作。

台灣微笑唸歌團早有出版唸歌專輯及將之製成影片的念頭，雲科大團隊的加入更豐富《唸啥咪歌》的視覺設計。以「哪吒鬧東海」為本，融入大量時事題材，如把「東海」與台中東海夜市連結。哪吒在母親肚子裡待了3年6個月，還請了鼎鼎有名的柯P問診，顛覆傳統。而MV的每一個鏡頭，以縮時攝影拍攝，用手寫歌詞、剪紙、繪圖等拼貼效果，搞怪的手法帶來活潑感，使傳統的唸歌變得親民。

但儲見智道來，拍攝MV時，「即興」兩次讓雲科大團隊吃足了苦頭。唸歌中的即興是表演者可依現場狀況加油添醋，但影片的製作，每一個鏡頭是依唱詞的時間而設計動作，半點馬虎不得。儲見智雖先跟楊秀卿溝通了故事內容與劇本，但楊秀卿每次進錄音室錄音，演唱出來的版本都不一樣，連帶影響了視覺畫面的製作。

但這新舊世代激盪出來的創意作品，一舉獲得德國紅點設計獎的肯定，讓台灣的無形文化資產──說唱藝術在國際上大放異彩。

八月中旬、午後四點，陽光不似正午的炙艷。台中勤美術館的草坪上許多民眾或坐或臥，「造音自由日」的表演正上演，台上楊秀卿一開口：「來聽98歲老阿婆唱歌呦！」引起民眾一陣歡呼。儲見智與林恬安在兩側與師父楊秀卿一搭一唱，一把大廣弦、兩把月琴，只見楊秀卿左手在琴把上飛快地移動，右手拿著羊角撥片靈活地撥動琴弦，絲毫不見老態。林恬安不時插話為唸歌加入笑點，咿咿啞啞的間奏時，儲見智會提醒民眾這時該給些掌聲囉！民眾也因逗趣的內容開懷大笑。

空氣中迴盪著已傳唱百年的都馬調，說唱著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而我們希望，「我來唸歌予恁聽……」這樣的開場，能在台灣繼續吟唱，長長久久。   

(本文摘自台灣光華雜誌106年10月號) 

台灣微笑唸歌團的儲見智和林恬安。（林旻萱攝）

大廣弦和月琴，是唸歌的好搭檔。

流傳至今的唸歌「歌仔冊」，通篇韻文， 多是傳統忠孝節義故事。

《唸啥咪歌》的MV以縮時攝影手法拍攝，用手寫歌詞、剪紙、繪圖等拼貼效果，讓傳統唸歌活潑且親民。 （台灣微笑唸歌團提供）

師徒二代仍不時登台亮相， 傳承台灣傳統唸歌文化。

楊秀卿已年過八旬，仍傾盡一生，傳承唸歌文化。 （台灣微笑唸歌團提供）

楊秀卿手撥琴弦， 唱起「我來唸歌予恁聽……」。（林旻萱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