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偉禎 這是電影「無米樂」裡的一段話。說話的人是住在後壁鄉菁寮村的七十五歲老農夫,崑濱伯。一個樂天知命的人,一輩子是農夫,經歷了台灣重要的幾個農業政策從耕者有其田,三七五減租,到現在配合政府進入WTO的政策;然而不管多少辛苦,至今他仍是流著汗水,歡喜彎腰在田中工作。 在許多談農業政策的紀錄片中,「無米樂」會突出在所有作品中,主要是全片並非以控訴WTO對農民生活作息收入的衝擊為主軸。相反的,整部影片溫馨感人,因為導演進入了農民的生活,與他們生活在一起,讓農民生活的精神,自在地展露。每個農人在鏡頭前,可以自然地做事,談話,流汗,甚至和家人鬥嘴,使整部影片充滿人的味道。導演對形式自覺但不過度操控,攝影上有厚實的美學基礎在支撐,因此畫面上充滿天地人三才的豐富對應。 然而更讓整部電影發出如鑽石般光芒的主要因素,還是這些農夫主角們。他們的生命哲學觀,就像崑濱伯所說的這段話:「禪是什麼?禪就是不抵抗。」這禪機處處的生命哲學,體現在這群老農夫身上,正是貫穿全片,使人看著影片時,可以不時地受感動,並發自內心開始自省。 看似尋常卻不尋常的開場 我喜歡導演這樣充滿意味的開場:天才剛亮,七十五歲的老農崑濱伯騎著腳踏車,橫過尚未完全甦醒的田野,來到田埂邊的小廟。對著廟門,他先一鞠躬,然後拉開鐵門,點起香,跪向神像先拜,口中虔敬地唸著:「敬奉玉皇大帝,大天尊,賜福給眾弟子,」導演接著剪接他面向天空祭拜,繼續唸著:「平安幸福,事業順利,五穀豐收,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合境平安。」 接下來,在日本老歌的旋律中,崑濱伯的歌聲響在田野,他的旁白:「有時候,晚上到田裡去灌溉,風清月朗,青青的稻子,映著月光,很漂亮。心情真好,我就會哼歌。…隨便唱啦,哼東哼西,攏可以。雖然心肝會想不知會不會病蟲害啦,或是風颱啦,不過,也是無米樂(日文)啦,隨便唱。」 「『無米樂』的意思,就是心情放給他輕鬆,不要想太多。按呢就是無米樂啦。」 接著導演問他,「阿伯,稻米價格這麼差,你還敢種田啊?」他回答:「遇著,就隨便啦。價格差也沒辦法。死肉了啦,種田人啊,價格不好還是得播種,比休耕價錢好就種啊。」就是這樣,配合著崑濱伯爽朗清脆的笑聲,他這種他自然又充滿禪機的言談,就是代表著農人們樂天知命的態度,是全片最令人莞爾又讚歎的地方。 以崑濱伯的敬天無私為開場,說真的,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的拜拜內容了。從電影片中其它段落,其實還可以看到,這些農人不論是否過節,白天,晚上,都會拜拜,無一馬虎。例如崑濱伯拜的對象,包括從玉皇大帝,大天尊,三官大帝,到南無釋迦牟尼佛,觀音大士,阿彌陀佛,十方三世一切諸佛,灶君公(灶神),全是他禮敬的對象。而從祭拜文的內容,說明了老農的無私胸襟,這被現代人或年輕一輩的人視為八股的祭拜文,卻是如此如雷灌耳,因為在一般人都只求天或神明對自己或家人,求事業錢財名利子嗣順利平安的保佑,鮮少是想到「眾弟子」,這單純乾淨的心念,已讓人靜下來。其實影片至此不過是十分鐘,即讓人看到了一個真誠的生命態度。敬天,勞動,無怨,本份,厚德,即是樂天,知命的「無米樂」。 導演的幽默感也順勢在影片中穿插,他們會接著剪接崑濱伯第一次使用鐵牛車犁田卻使用失敗的畫面,然後是崑濱伯母給他漏氣的話用畫外音剪進來「夭壽喔,犁到整個田高高低低好多窟窿。」還不如使用傳統木製的犁田鋤,反而可以使土鬆平坦。看他和崑濱伯母之間的對話,彼此調侃,替對方漏氣。溫馨又好笑。 片中除了崑濱伯,還有主張為了保護土壤,不用鋤草劑,寧願用手工鋤草的方法的六十九歲的煌明伯。看在正午於田間工作,他身上的汗水,濕透汗衫,當他脫下擰乾,汗水竟如水柱般流下,令人瞠目結舌。那汗水,那來自身體的水,是神聖的水。當他除草,播秧苗,是如此安份歡喜。 片中的還有一位五十幾歲的文林伯。黃文林阿伯是當年用妻子的嫁妝的金子買了第一頭牛,前後共養過三十多頭牛,如今是菁寮村的全村唯一養牛,以牛犁田的農夫。話不多,卻是一個古法生活的好漢,看他仍用牛車在田間做事,人與動物一同勞動,雖然他會扯牛尾指揮牠犁田,但當天熱牛要休息時,他還在一旁幫牠潑泥水,讓牠涼爽的主人。雖然當農夫生活辛苦,當被問到農民現在生活這麼痛苦,收入這麼少,會不會覺得政府不關心農民?他仍然溫厚地回答,「不可以這樣講,政府攏嘛是有在照顧,是有困難而已。」 全片許多很棒的鏡頭,看得出來導演在許多時候運用準確的攝影美學,掌握了農田間的美景,不論清晨,正午或黃昏,下雨或烈陽,盡是許多不濫情的寫實美景。明煌伯農暇時彈棉被的場景,以手工拿古老的彈棉機,製作良心棉被。文林伯與牛在田間走路,廟會的熱鬧及民俗的活動,都令人看到簡單卻豐沛的生命。 珠玉黃金處處的農人生活 片中仍有許多如黃金般的礦石,在全片閃閃發亮,比如會看到,崑濱伯帶著老花眼鏡寫耕作筆記,除了使用的農藥或是日期外,他還會寫著「今日的稻,很美。」 也會聽到他的農夫職業論述:「當農人是賣骨頭的行業。因為成天彎腰工作,到老都骨頭都壞了,不是坐骨神經壞了就是長骨刺。都是為了勞動不惜生命的代價啦。」 提到農藥的使用,他說有的農夫為了照顧田,灑農藥都灑到自己中毒倒在田裡,他說:「農夫只看到稻苗的生命,自己的生命不重要」然而,他又補了一句:「農人倒了,還是靜靜地過了。」田仍得繼續種下去。 關於他的右眼瞎了,他說「可能我曾做事不按照天公伯的道理,才會受懲罰。我回想一生沒做錯什麼,應不是小時候偷水果,後來想想可能是以前賣花生時泥土沒弄乾淨,害人沒賺到錢。」六個月的眼疾讓他瞎了右眼,使他整個改了人生觀。他說他從此更敬天敬神,相信做人誠懇,只要有誠有信心,一定可以還債。他還更感謝妻子陪他受苦一輩子。他還說,「每個人都領了一張生死牌,有的是做田的,有的是拿行政院長牌,人,要認命。」 提到休耕,明煌伯說,「任土地荒蕪,土地就不是土地了」。看著收成,手捧著黃金般的稻米,他說「稻子這麼漂亮,卻這麼便宜」雖是感慨,但看他手撫著稻米,仍是一臉疼愛。 就這樣,從小暑到大暑,努力幾個月,終於到要收成時候了,然而,天卻下雨了。 農人怕雨大讓稻子倒了,因為發了芽就糟了。下雨天,還是跑到田裡去看。 土地是生命的源頭,他們對土地的感情,自在的展現在生活中。 「農人啊就是要有耐心,辛勤耕作,耐心等待,靜待收成,一季過一季,總有好收成的季節來。」 這些腳踏實地,日日與天,與地共同生活的農人,因為天地的滋養,成就了一種渾然天成,非生活忙亂的都會人所能體會的生命觀,崑濱伯說:「種田就是農人的坐禪。種田不止粗重,還要曬太陽,風吹日曬,還有更颱風的威脅,但這是無法抵抗的,大自然怎麼抵抗都沒有用。禪是什麼?禪就是不抵抗。甘願領受,農人就是這樣修禪,就像和尚禪坐一樣,我們不用形式上地坐禪,而是默默地耕作就是修行。是我們上輩子修行不夠才在這輩子當農夫,在這輩子要繼續補修禪。」這段話的說出,不得不讓人對他禮敬起來。因為是如此豐潤飽滿實在。把勞動養生當禪修,不卑不亢,也不怨不悔,實在做事,甘願忍受,正是應合著「歡喜做,甘願受」的人生哲學。 三個阿伯,三種性格,但相同的樂天知命,敬天畏神,安份守己,看透生命,勞動時認真勞動,看秧苗成長的快樂,收成時的歡欣,所有一切盡是當下。 雖然忙了四五個月,把米收成,烘乾,送到穀商,算算收入不過七萬多。一個月,兩夫妻工作平均才賺一萬七千元。這麼辛苦,他們臉上竟還是在笑。呼應著導演在片末,以字幕留下最後的註腳「因應WTO 政府二期休耕,政府補助四萬七千元」他們生活的困苦,辛勞,實是不言而喻了。 眼見他們的年齡大了,身體也頹了,一輩子忙到老,煌明伯說:「當時間到的也是要走的,不能一輩子做」、「本來覺得捨不得土地,我也覺悟了要放下,現在日子在過,生活還過得去,就好了。」對一輩子的生命,直到最後面對生死的態度,仍是如此自在覺醒。讓人不得不禮敬起這些真正活著的老禪師了。 影片的最後結局是火燒稻草的場景,火光熊熊,崑濱伯對神明的祭拜文又響在天地間,間或是他吟唱著老式日本歌曲。雖身體勞動,但他們無怨氣地生活在天地之間,最是真人生活。 啊,無米樂啊無米樂,無米樂是什麼?樂天知命惜福認真做甘願受,時間到了該放下就放下,這就是「無米樂」最最實在的「樂」。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26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