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偉禎 片中男孩酷哥對著鏡頭旁的導演說:「她以後不能上課了,妳一定要救她,她不是要開始接客,就要被她阿姨賣到別的地方去了。」他說的這個小女孩,不過十二歲,她是蘇奇拉。他們是鄰居,一同住在娼寮的陋巷中。 平凡生活中雖有幸體悟到無間地獄的真正位置其實在心裡,但這部獲得2005奧斯卡金像獎(包括2004年日舞影展觀眾票選,洛杉磯影評人獎,以及西雅圖國際影展)的最佳紀錄片「小小攝影師的異想世界」(Born Into Brothels),卻讓我們看到地獄真實存在於人間。 在印度加爾各達的紅燈區裡,混亂陰暗的陋巷裡,命運坎坷的人不只是妓女,還有她們的子女。那兒沒有人間的感性溫度,更不見理性的制度,不論是否是世襲的,妓女的生命握在男性皮條手上,生死由他。而面對赤貧、虐待和絕望,這些女孩子幾乎無法避免步上母親的後塵,即使是男孩,在母接客、父吸毒或當流氓或皮條,也難以創造另一種生活型態。希望,似乎不在。 相機,開啟生命另扇窗 在這部紀錄片中,導演刻意地避開了男人在紅燈區的角色,也不聚焦在妓女的生態,或她們的情感與命運系譜。想來這是女導演查娜布林斯基與她邀請一同來參與這部紀錄片的導演羅斯考夫曼,很自覺的取捨。他們讓鏡頭透過已前後在紅燈區生活數年的查娜步林斯基做旁白來開場,並讓她身影出現其中,引導觀眾更進入到這群與眾不同的孩子的生命。但奇特的是,整部電影有一種跳脫悲慘世界的調性,轉向一種輕盈的快活。當然,那般的輕妙,仍是沉重的。 觀眾很快也看到這輕妙與沉重的對峙性平衡,是導演刻意用著對比的方式來呈現:除了呈現陋巷中的悲慘生活樣態(例如好像得下落到地獄去才能汲到水的階梯,陰暗迴旋;以及生活的空間,吃喝就在床側,而大人小孩一起睡的床上,其經年未洗的被單塵垢油漬與污牆幾連成一片;還有那麼小就開始洗幾乎比她整個人還大的鍋盆,以勞動換取微薄的工資),開始讓我們看到孩子未泯的天真。這天真的出現,或是孩子天生的能力,不管剛剛是否被母親毒打毒罵,(那般的身心虐待後,不禁深深感謝導演查娜對他們所做的一切),下一刻在屋頂平台所有的孩子一起玩時,卻已拋到九宵雲外。尤其是當他們拿起導演為她們準備的傻瓜照相機,在街頭各處捕捉鏡頭時,他們簡直是大人們夢寐以求希望成為的哲學家、藝術家與詩人。 原來是想要以妓女生涯為攝影報導題材的查娜布林斯基,生於英國倫敦,在取得劍橋大學神學暨宗教研究碩士學位後,她前往紐約的國際攝影中心(International center of Photography)學習紀實攝影。1995年首度造訪印度,她原不曉得會遇到什麼,之後她旅行 始並拍攝印度婦女生活的殘酷現狀:殺害女嬰、童媳、因嫁妝太少被殺害及寡婦殉夫等題材。 就在她和妓女共同生活時,她看到這裡怎麼有那麼多小孩:「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取得這群婦女的信任。當她們在等候客人,我陪她們等。一連陪坐好幾個小時,與她們嘻笑玩耍,體驗那種枯等的感受,目睹她們不時流露暴躁不安的情緒,當她們想到自己被困在這個難以逃脫的世界,為了生存及照顧孩子,被迫出賣靈肉。 孩子們倒是馬上接納了我。他們不怎麼瞭解我在那裡做什麼,但他們對我及我的相機感到著迷。我讓他們使用相機、教他們怎麼照相。我心想,從孩子的眼中看世界一定很棒。於是我決定教他們攝影。下回造訪時,我帶了十部輕便相機,選了一群最想學習的孩子。我不曉得自己在幹嘛,但這群孩子好喜歡,每週都來上課。成果很驚人。 於是我放棄自己的攝影計畫,開始全時間與這群孩子互動。我知道此時有重要的內容需要紀錄下來,於是我買了一台攝影機,開始拍攝這群娼寮的孩子,拍攝他們在街頭的生活以及學習攝影的情況。之前我從來沒拿過攝影機。 我邀請羅斯考夫曼到加爾各答,與我一起拍片。他不想來,於是我寄了幾捲帶子給他看,我知道他會愛上這群孩子,就像我一樣。沒多久他便撘上前往加爾各答的飛機。他擔心沒有故事。我要他耐心等待。故事自然會浮現。」 看完這部紀錄片,不斷地回想著這部電影,更想著德雷莎修女。 說真的,所有的紀實記者與攝影記者最大的夢想,當然是拍攝出最令人感動,充滿人性訊息的照片。通常,戰亂之地與貧困病痛之地最是受青睞的地方。這類題材常能獲得深度共鳴,更甚至因而得獎。不論早期的時代雜誌或國家地理雜誌,均一律有著質感人文層次高度的作品刊載其中。 當代的年輕攝影師,焦灼於前輩早已拍出許多經典照片,許多題材已被探討,加市拜科技普遍及廉價化,以及旅行的方便化,深海或蠻荒的景緻,或偏或秘密的題材畫面,已很容易透過電傳郵件或網路或各式出版品,入侵到我們的四周來了。相對於貴族平民化,真正的貴族能與一能平民的差別,已非服飾屋宇飲食,而是隱在這些物的使用背後的使用哲學與觀點。一張照片的精彩或攝人,就在於拍者的眼睛。 影片中呈現這些孩子所拍出的照片。這些照片有許多是專業攝影的人無法拍出的內容與形式,帶給人強大的震撼。或許是突梯的取景內容,卻全然讓人泫然欲泣。 「孩子們拍攝的相片是其心靈的照影;而非只是稀珍奇品或原始圖像,那是一項無可抹滅的創意精神的力量之真實見證。」 激發孩子的天份,展開自助 孩子的眼,是上帝的眼。他們的腳,他們的高度,他們的手拿相機的方式與選景框的方法,不是大人的心及眼所能企及。這些絕非賣弄技巧或玩弄題材的作品,他們就生活在其中。觀點,是人內在淬鍊後的精髓,這些孩子無需常年專業的學習,即已取得。其中一張照片的飽滿色彩以及構圖,將影中人這位才十四歲就將成為雛妓的表姐,其純真又無助的複雜神情,完全捕捉。 因此,查娜開發出來的是一片處女地。她有心地教育紅燈區幾個她挑出來的孩子,訓練他們的眼睛,成為她可以無孔不入的眼睛?(因為她的膚色及存在是無法讓她自在出入紅燈區拍出理想的照片),這些行為的背後觀點或許是有剝削之嫌,但是查娜讓人佩服之處在於,她飽藏的母性在教育孩子用相機之外仍湧出。當這些孩子在她不斷地誘發中,激盪出前所未有的創作力以及自信,她的激賞及寬慰的情緒馬上面臨危機:孩子身上這些美好的天份,是否有足夠福份去延續? 她進一步想,她可否讓孩子自助,自己幫助自己脫離這裡的生活?教育是唯一的機會,而寄宿學校可以讓孩子擁有全新的生活空間,她相信全新的生活會帶來全新的思想,接著更會會帶來不一樣的未來。 無意將查那布林斯基導演變神格化成德雷莎修女,她的生命之旅,當然是在這一處,啟發了她的慈悲心。她最大令人讚歎之處是運用自己的資源,將這群兒童的創作轉成他們自助的利器。 她開始拿著這些孩子拍的照片,幫他們辦展覽、賣出,並獲得一些機構的資助。 這其中還包括知名攝影師來更進一步教他們,更把他們的照片引到國際去,包括國際特赦組織把他們的照片拿來當年曆。預算有了,但查娜還有其它難題,不止是找學校,與家長溝通,她還得對抗印度官僚系統。為了幫這些孩子入學,她需取得配給證,但是,罪犯娼妓的小孩無法取得。她擠破頭去爭取,一路走來總有收成。 希望就在絕望的轉角 而孩子中天份最為驚人的阿吉,是天生的藝術家。(他天生地知道可以用薄紗遮住鏡頭看出去,讓照片有驚人的美感。也在海邊拿著水桶倒下沙子,再用單手拿鏡頭拍出去。造成有趣的前後景,添增了照片的趣味及景深,那種touch,是與生俱來),但他的困難特別多。片中他獲選參加在荷蘭的兒童攝影展,但母親去世(被皮條客就那樣用火燒死,而警察莫可奈何),父親吸食毒品成性,家庭的牽絆幾使他不能成行,甚至不能入學。 查娜不遺餘力地奔走,阿吉終於成行了,而孩子也各有自己適合的寄宿學校。然而,影片的結束是所有孩子靜態的照片,一旁是字幕說明誰在幾個月後,還是離開了學校回到家中。包括片中,最開心、最愛講話、最有人緣、最會安慰人、最有條件擁有新生活的「寶貝」,最終又回到祖母、母親均是妓女的家中。而只有兩三個,繼續在新的學校環境裡,努力過新生活。 想著今日影響地球至少三分之一人口的佛教思想,其起源處就在印度。但那兒可也是這世間天堂地獄並存的地區。「小小攝影師的異想世界」不是濫情的紀錄片,沒有一般拍攝貧窮世界所呈現的賺人熱淚畫面,有的是真正的心靈感動。除了孩子拍的照片讓人感動,他們在受訪時,所說的話,尤其是兩位男孩阿吉及酷哥,更令人感動。阿吉(Avijit):「我以前想當醫生,後來想當藝術家。現在我要當攝影師……」;酷哥(Gour):「我要在相片中展現這裡人民的生活,我想表達人的行為。」 不禁要讓人認為是兩位菩薩乘願轉世來煉獄中度眾。一個將憑藉藝術,另一位憑藉語言。雖兩人在片末的命運不同,一個順利求學,一個仍回到他喜歡的窗口內,繼續他的人生觀察。 雖然我們看到地獄真實存在於人間;然而,是地獄,非地獄。祝福常以災難的形式出現,希望也常在絕望的轉角。地獄當可以是絕望與希望共存的淨土,成為心靈天堂的處所。因為即使生活在地獄,開發出覺性,解放心靈,讓內在的力量湧出,仍可在心中建立天堂。相信觀眾與讀者與我同般心情,祝願這群與我們此時同處在同一星球的小孩,雖處在絕望環境,能有足夠福份渡過乖舛童年,讓所有的遭遇,都成為他們無窮的精神食糧,在業力的波濤上,自省自覺,終能自利利人。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26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