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邱常梵 告別「岡日托噶」聖地,經由休色寺下山,路面滿布尖銳的大小石塊,萬一跌倒,準皮開肉綻,但「之」型下坡又使人不知不覺愈走愈快,幾個踉蹌後,我停下急促慌亂的腳步。回想昨晚夜行,反而走得比陽光燦爛的此刻還平穩! 昨日黃昏,我在山腳的小村子下車,與剛認識的一位姑秀喇(男眾僧侶)及兩位阿尼(女眾僧侶)結伴,從海拔3600爬升到4300公尺的休色寺,從黃昏走到半夜十一點,經歷一趟奇異的夜行。 代友完成心願的朝聖行 我的主要目的地是海拔4500公尺的岡日托噶聖地,位於休色寺後山。資料記載,休色寺與岡日托噶恰好形成一個金剛亥母自顯像,是個處處充滿自然聖徵的聖地。我來此除了朝聖,還負有一重大任務,有位好友虔信藏傳佛教,雖然心臟不好,但憑著願心,去年獨自來西藏朝聖,當她朝聖岡日托噶時,心臟不好的她舉步維艱,幸得一位在該地修行的崔津姑秀喇協助,完成心願。她希望我能代她再次感謝那位姑秀喇,並轉告願供養他閉關費用。 位於拉薩市曲水縣才納鄉山區的休色寺,創建於西元1181年,是噶舉派八支系之一,後漸沒落。十四世紀時,寧瑪派大師龍欽巴來到岡日托噶的山洞苦修,完成著名的《七寶藏論》(又稱《龍欽七藏》),成為今日寧瑪派的主要教授。從此,休色寺改奉寧瑪派。 十八世紀,蒙古人入侵西藏,休色寺遭到毀壞成為一片廢墟。直到二十世紀初,著名的女活佛休色‧吉尊洛欽於此苦修,追隨她修行的女尼漸增。於是重建後的休色寺成為西藏最大的尼寺,興盛時有四、五百人,目前只餘一百多人。 昨日,那兩位休色寺的阿尼,年紀才二十出頭,講話時喜歡抿嘴而笑,猶帶著青春少女的羞澀;中年姑秀喇則在岡日托噶聖地的小屋修行,每隔半個月下山採購一次。姑秀喇說目前在岡日托噶有七位修行人,我趕緊打聽崔津姑秀喇,沒想到他回答在此修行已五年,從沒聽過這個人! 沒有照明的夜路 一開始走在緩升的公路上,兩旁田野莊稼透露著初夏的盎然生機,四人一路藏漢語夾雜閒聊。轉過一個彎,遠處山上露出休色寺屋簷,看來路還遠得很呢!再經過一個小聚落時,跑出一個年輕人幫忙背東西,原來是姑秀喇的學生,每回姑秀喇進行長期閉關,都由他護持。 休色寺在公路終點有座充當倉庫及接待站的小屋,值班的幾位阿尼招呼我們進屋喝酥油茶,吃過乾糧,九點告辭。沿著「之」型小路上山,路面崎嶇不平,滿布稜角尖銳的大小石塊。夜幕已降臨,我說自己有手電筒,四人齊聲回答:「不用。」我心中打了個問號,天空雲層密布,沒有月亮或星光,如何看得見山路? 我自顧自打開頭燈,黑暗中見到亮光,心中踏實了點,但視線所及變成受限於光圈範圍,且因拉大了明亮對比,四周顯得更加漆黑。我小心翼翼盯著路面看,但石塊凹凸尖銳,走得我提心吊膽,抬頭看看前面四個背影,走得平穩如履平地,還邊走邊談話呢! 我將頭燈射向他們腳下的路面,想找出答案,他們一見亮光立刻回頭喊:「不用不用,我們看得見。」 這可怪了,沒照明的反而比有照明的走得有恃無恐,是因為這條路他們非常熟悉嗎?但再熟悉也不可能地上每一石塊的位置都記得一清二楚吧?我問:「沒燈,你們看得見地上啊?」「看得見的,你把燈關掉,一會就習慣了。」 半信半疑關了燈,乍然陷入墨般的黑暗中,我睜大眼睛等待著,陣陣山風吹拂,黑暗彷彿隨著山風流淌進入我的身體,我逐步和黑暗融為一體,慢慢地,眼識回來了,我看見了路旁的樹叢,看見了地面的石塊,看見了前面不遠處他們盈盈的笑臉,眼睛果真適應了黑暗,雖然局部的亮度不如燈光,但整體的明度提高,就像看一張黑白的色階表,我已能分辨出從白到黑之間的灰色漸層。 奇妙地,宛如體內那遺傳自原始老祖宗的特質被喚醒了,我感覺眼睛愈用愈敏銳,眼觀四方,游刃有餘。 為什麼剛才我認定夜行一定要有照明?想必是受慣性的刻板印象所牽制,這下明白了,原來只要喚醒身體內在「本能」,就可以讓許多事情變得很簡單! 宗薩欽哲仁波切在《佛教的見地與修道》一書中說:「凡夫所見的一切,都是透過情緒、習性和二元對立等自我的濾光鏡,使我們看不清楚事物完整的顯現,也看不清楚事物真實的本性。」 嗯!下回看人事物時,可要記得摘下心中那隱形的有色眼鏡! 一步一步慢慢走 走到夜裡十點多,還在山道上奮戰,持續的爬升,體力消耗殆盡。更嚴重的是,我即使張大嘴,口鼻一起呼吸,仍感氧氣不足,每走幾步就必需停下來彎著腰喘氣。抬頭往上望,那盞咫尺天涯的休色寺微弱燈光,隨著「之」型山路轉彎的角度時隱時現,卻總是如如不動。 前面四人不時停步等我,不斷幫我加油打氣,要我慢慢走沒關係,還要幫我背背包,我帶著歉意回答:「我走那麼慢,害你們這麼晚還在半路上,不好意思啊!」「不會!不會!大家遇到就是朋友嘛!」 「遇到就是朋友」,這樣簡單的一句話,聽得我身心頓感溫暖,是因為修行讓他們的心比常人柔軟慈悲嗎?還是藏族的本色就是天生擁有一顆單純善良的心?比起來,現代都會人有的是一顆多麼又冷又硬的心啊! 當體力消耗到底線,意志力就是最堅強的後補。雖然到後來,舉步維艱,我近乎虛脫,又頭疼胸悶胃反嘔(輕微高原反應),小腿也微微抽筋,但靠著毅力堅持,仍能和著〈六字大明咒〉的韻律,緩慢地往上爬。 在連續不斷的雷鳴閃電後,終於天空再也承載不了烏雲的重量,雨隨著風飄洒而下。 現在回想,風雨中的黑夜,我那副模樣一定很像「拖死屍」,可惜資質魯鈍,那個當下沒有參悟出話頭「拖死屍的是誰?」、「是誰在拖死屍?」 昨晚沒照明比有照明走得輕鬆,今日,陽光燦爛、鳥語花香,連遠山近樹一清二楚,我卻走得比夜行狼狽顛簸,這又是何道理? 是因為走得太快太急嗎?腦中閃現一個朋友傳給我的網路小故事。 有一支西方探險考察隊欲深入非洲腹地,雇用當地土著擔任嚮導和揹伕,由於時間有限,不停趕路,前三天土著都很配合,吃苦耐勞,健步如飛,按考察隊計畫順利前進。到了第四天早上,考察隊準備出發時,意外發現所有土著都不走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找來土著嚮導詢問,原來,依照他們的傳統,若連續趕路三天,第四天就必須停下來休息一天,以免「我們的靈魂跟不上我們的腳步。」 雖然我懷疑是哪個非洲土著族能說出這樣有智慧的話,但這句話的蘊涵的確引人省思,腳步走太快靈魂會跟不上,同樣地,一個人若太過於忙、盲、茫,心靈也會被遺忘在身後,無法合一。 山路就像人生路,還是一步一步慢慢走吧,四野風光明媚,油菜花開得正燦爛呢!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29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