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偉禎 當愛迪特‧琵雅芙(Edith Piaf)濃烈特異的嗓音傳來,沒有人會忘記這樣的聲音。她所唱的〈玫瑰人生〉,數十年來不斷被傳頌傳唱著,仍處處敲擊靈魂深處的情感。 她的聲音具高度穿透性,不論用什麼字眼:滄桑、厚實、自信、野性、高貴都無法準確形容她的這份舉世獨特的音質,以及唱歌時那種情感:娓娓唱來竟讓人恍然銷魂、或以具市井之氣的戲謔姿態,或以令人心碎的腔調,將低層生活的荒謬悲苦唱成各式歌謠。是歡、是悲;是極樂、是落魄,均獨特無二。讓人難想像的是,她身高只有146公分,體重也不到四十公斤,在如此嬌小的身軀裡,竟可以發出如此無可比擬的聲音? 愛迪特‧琵雅芙在社會最卑賤的角落出生,父親從軍時,當歌女的母親因生活困頓,把她交給他人扶養。回鄉探視時,父親發現愛迪特營養不良,眼睛還染疾,馬上接走她,卻又轉手交給經營妓院的母親;接著跟祖母生活的幾年,她一段時間失明,靠著對小聖德蘭修女的祈禱,恢復視力。 父親退伍之後,帶著她在馬戲班奔走,最後沿街賣藝,也因此發現了愛迪特獨特的歌唱能力。坎坷的童年一直延續到青年,生活仍入不敷出,沿街賣唱,終被知名酒館老闆發掘,並開始在小酒館賣唱,最後因緣際會,終於登上正式音樂廳的舞台。 她的一生混雜著污穢與華麗、軟弱與堅強、悲與喜,在法國導演奧利維葉.達漢(Olivier Dahan)的手中,以非線性的敘事方式,為大眾拼圖出她傳奇的一生。 落地玫瑰 《玫瑰人生》的導演以打破時空次序,前後交叉敘述,來交代她短短四十多年生命裡,種種錯綜複雜的回憶、關係與情感。從開場鋪敘她生命最後期的演唱,一方面回溯童年,一方面處理成名過程,以及她感情紀事。雖導演刻意不用一般起承轉合,敘事因而顯得凌亂,但終究在追求藝術價值之外,呈現傳奇人物一生的態度與觀點有著獨到之處,因為他成功地讓觀眾感受到看到愛迪特的生命基調:混亂、華麗、無序、劇烈、緊湊。觀眾很容易即認同她對愛情的渴望,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救贖,愛情的溫暖必是她生命穩定力量的來源。可嘆的是,她總是落空。在生命的後半段,必須從酒精與毒品才能解脫。 演員的表現相當是驚人。三十歲成熟性感的演員瑪莉安‧柯蒂亞(Marion Cotillard)曾與羅素克洛演出《美好的一年》,此次演出十九到四十七歲去世的琵雅芙(Edith Piaf,1915-1963),竟非常成功。透過精巧的化妝,以及手勢的模仿,她巧妙詮釋少女時的街邊生活,充滿自由的野性;以及成名後,在霸道與權威之間又含雜俚俗味重的幽默感;同時也呈現在成功的事業裡,她如何與上流社會名人周旋自在的模樣,雖然任性,但因為天賦奇才,更是受寵。 瑪莉安賦予這個角色生命,除了模仿她具爆發力的舞台魅力與刺耳的嗓音,身體語言上更不容易,尤其琵雅芙在四十七歲時已經呈現出七十歲的老態。她還必須呈現毒癮、關節炎、懶散以及逐漸走下坡的身體等各種狀態狀。只有在愛情的段落中,她出脫如一朵盛開的玫瑰。 影片中最美的片段是她與拳王馬賽的愛情,以奇幻方式將愛情堆疊成夢幻高塔,只是稍後,很快就跌回現實。當惡耗傳來,盡是一地無法收拾的哀傷。最糾住人心的,是接到惡耗的那場魔幻寫實的戲。前一夜,她耐心等待拳王愛人搭飛機飛來。天亮時,當她張開眼,愛人出現在她床邊。她無比歡喜地起身為他準備早餐,並開始找要給他的禮物,……但走到大廳翻箱倒櫃,看到身旁的秘書,僕人臉上均是哀傷,然後琵雅芙被告知愛人今晨剛飛機失事……她無法相信,「他」不就在她的床上嗎?鏡頭跟著她旋風轉回臥房卻空無一人。鏡頭拉遠,悲傷的音樂響徹耳際捲走她的悲痛號哭聲…… 洋娃娃,生命的慰藉 傳記電影的困難度在於,該如何在有限的時間中呈現一生,在取捨間集中焦點,將主角性格轉成視覺元素,承載並串連龐雜一生的命運走勢。導演自己的人生觀轉化成對主角人物一生的態度,將是影片的形式與風格的定調基點。 愛迪特在她生命最後的迴光返照時刻,呈顯了最深的內心愧疚與感謝,一個是她早逝的女兒,那是她從不輕易顯露的傷痛:年輕的愛情,太早有了孩子,卻因為生活奔波無法細心照料(重踏母親的覆轍),使孩子染病死亡,是她的愧疚與傷痛;另一份則是她對父親的感謝。如同《大國民》導演奧森威爾斯以「玫瑰花蕾」暗喻主角生命荒原的源頭,《玫瑰人生》導演選用「洋娃娃」為道具,點題琵雅芙混亂又因天賦受寵,任性又孤寂生命中的唯一安慰。 同樣在童年淪流遭父母遺棄,為何她對母親恨意至深,而獨獨對父親特別照顧?原來那是童年時光,她曾喜歡商店櫥窗裡一個東方模樣的洋娃娃。父親當時看到了,卻無力購買。直到與父親一同當流浪藝人的某一日,父親偷偷買來送給她。這彷彿是她陰暗童年中令她難忘的溫暖。 藝術的生命與自律的矛盾? 《玫瑰人生》許多片段呈現琵雅芙在聲名之外,如同一般女性一樣,不論多坎坷,或成名之後多受寵愛,她仍渴望愛情以及其他生活的願望成真,她那般真誠地向聖德蘭修女禱告,讓人動容。然而她一生受困多舛的命運,身體的病痛如關節炎,讓她得長期服用止痛藥,到後來不得不迷上毒品。 她的聲音被人傳頌,她的創意與藝術使她的天后地位無人可取代,但她的一生,卻在在驗證了在無論是悲慘悽然(童年)或精彩燦爛(成名),她最大的悲劇,是在愛人逝去後找不到生命的依靠,只想任性地燃燒生命蠟燭到最後一滴。當身體頹垮,她還冒著生命危險執意演唱,愛護她的經紀人不准她再抱病上台演出,她竟失控地哭著求他:「我要唱,我要唱,我得唱,我才知道我活著,我才能有自信,才能得到滿足。」她涕泣著,悲愴的畫面明白點出「靈魂的空乏」,正是全片最最中心的梗。名氣財富換不掉一身壞皮囊,更顯心靈的殘敗,至此,電影情節無需煽情催淚,已讓觀眾甘心被戲左右,對她無比憐憫。 不論多麼成功,或許如她的藝名琵雅芙原意「小麻雀」一樣,她其實一直沒有長大,天賦的歌喉帶來的成功,卻無法填塞內心空乏,當她成名處處被照顧,但心底深處需要感情的強烈需求,有什麼可以彌補她被糟蹋的童年?那是靈魂空乏的根源啊! 愛迪特琵雅芙的戲劇人生,或曾嘗到愛情甜美,演唱事業也成功,但從導演的觀點中,不論她的歌唱天賦與崛起過程如何傳奇,他看得到的是她的「脆弱」。 用張愛玲的話:「生命是一件華美的衣服,卻爬滿虱子。」琵雅芙的這件生命衣裳,華美瑰麗,卻因靈魂的困頓,自身無法彌補空洞,終於走了形,也塌了樣。人生在地球植物園裡,無論是長成玫瑰或是青草,其實盡是幻相,唯有自持及覺知,是耕耘的要道。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28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