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曾偉禎 不論貴賤，人終其一生都在追求幸福，但幸福是什麼？為什麼每次好像擁有了什麼，但幸福的感覺卻很快就消失？世間豈真有美滿人生這樣的東西？ 片名常能反應出創作者的態度。《美滿人生》的英文片名Singapore Dreaming，指的是新加坡人的生活大夢，從去年參賽金馬獎後，似乎至今尚未得到特別的注意。或許是某一程度上的理所當然，因為在電影競賽中所重視的電影主題格局，或是電影美學的藝術水平不符獎項期待，《美滿人生》在各個獎項並不容易突出，更難沾上「最佳影片」的邊。 然而本片帶來歡笑與賺人熱淚的家庭通俗劇結構，拋開任何獎項的加持，卻是一部切切實實探討「人生大夢」的有意思電影，它不但故事貼近當今華人，或可說是所有眾生的生活現實，結局也能出乎意料，引人深思。如同許多討論「美國夢」的電影，如英國導演山姆曼德斯拍的美國片《美國心玫瑰情》（American Beauty，1999年出品），都是以反諷基調、以喜劇的方式，刺破凡夫追幸福美滿人生的幻象，勇氣十足地呈現生命的無奈。 是你也是我的故事 故事是關於一家之主羅寶發，在新加坡律師事務所當書記類的職員已多年。每當他上門去查封債務人的產物，一想到自己一輩子也沒存多少錢，就感到無比的諷刺。當夢想無法實現時，羅寶發常把失望和挫折的情緒，發洩在家人身上。他一直夢想著，有朝一日能脫離打工仔的生活，成為一名中產階級，不再住國宅，可以搬到高樓華廈過好日子，因此常幻想可以中個樂透以改變生活。
有一天，羅寶發真的中了新幣兩百萬元（約台幣四千多萬元）的大彩。羅家每個人都相信，他們將因此而出運，但不幸的是這件事卻讓整個家庭陷入鬥爭，迫使他們去面對生存的意義。 人生的五大夢 先談片子中所指的美滿人生的定義，在新加坡人的認定中，人一生中一定要擁有「5C」。「5C」指的是Cash（鈔票）、Credit Card（信用卡）、Car（汽車）、Condominium（公寓）和Country Club Membership（鄉村俱樂部的會員資格）。這五個C象徵社會地位的高尚、事業的飛黃騰達，以及獲得美滿人生的幸福感。 這個認定和中國人認為男人的成就「五子登科」（銀子、車子、房子、妻子、孩子）的俗世定義是一樣的。幾乎所有的世間人，都在忙忙碌碌地奮力抓取機會，為生存奔波，紅綠燈前的機車騎士、計程車內的乘客以及公車上的眾生臉譜，均在展示著他們的心之光譜。 所謂的「成功」，就是不必再為求取「5C」、「五子」而煩惱嗎？所謂的「幸福」，就是在十年之後過著十年前自己所期許與預想的生活嗎？ 劇中角色，真實人生 在這部片中，其實每個觀眾都可以從中看到自己或身邊人的命運。片中的老爸是律師事務所的老職員，一家之主，講話最大聲，庸碌大半輩子讓他什麼都看不慣：國宅電梯太臭、女婿太窮、老婆太囉唆，只有每期的樂透彩是他唯一的盼望。其實他跟一般「養家者」一樣，內心充滿矛盾與痛楚。他為有錢人工作一輩子也沒辦法存什麼錢，為了讓獨子去美國念書，必須貸款才能支付學費，在即將退休前面對自己的失望與無助，只好轉而對家人發洩。雖然這不完全是他的錯，他代表的正是芸芸眾生的價值觀，而他的兒女，也跟著追求新加坡人認定的美滿5C。 故事中的媽媽，應該才是影片的真正主角。她是典型任勞任怨的家庭主婦，雖住在新加坡，一輩子還是只會講福建話，普通話不太行，英文根本聽不懂，成天只關心兒子錢不夠用、關心女兒要生產、關心先生火氣大。煮涼茶是她關心家人數十年不變的方式，但是被倒掉的總比喝掉的多。她在家中的地位是被忽略的，甚至她自己也忽略了自己的需求。 寶發的大女兒「梅」是一家公司的女秘書，挺著大肚子的她還要受老闆與老闆娘輪番刻薄，為了薪水跟肚子裡的孩子，個人尊嚴只好先擺一邊。處世圓熟的她其實內心一直有怨，因為家中重男輕女，使她沒有好的文憑去找更好的工作。因為家裡為了從小沒學好，一直沒什麼出息的弟弟，還籌錢讓他去美國念書。而她雖然愛自己的老公CK，但賺的錢卻不夠養家。她的老公原來應該是歌手，卻跑去當職業軍人，婚後為了生活再改當保險業務員，三個月拉不到一個客戶，但他何嘗不想改變現狀好好努力一番。他以為換工作可以賺更多的錢，到頭來卻發現生活已經失去了方向。 當時家中所有的期望，全部寄托於即將學成歸國的么子身上。然而殘酷的事實是，三千寵愛集一身的弟弟「阿成」，因為在新加坡沒學校念，也找不到工作，所以才拿著父親借的錢以及女友賺的錢出國念書。他本性虛榮，喜歡名牌、敞篷車，就是不喜歡腳踏實地，總是在父母親和女友面前畫大餅。其實他是全片中最可憐的角色，從小過多的期待讓他想要完美，但眼高手低，反而落得常常失敗而沮喪。因父母過世乾脆住在阿成家的女友「愛玲」，對愛情和對家庭的憧憬讓她甘願只問付出，安靜地扮演「未來媳婦」的角色，卻是給阿成最多壓力的人。 雖然新加坡四季如夏，處處公園，但住在狹窄國宅的一家人，卻讓人感受不到生命的陽光，表面都在往前追求幸福，但心中因為與夢想的距離遙遠，內心氣壓，一個比一個大。 生命的轉折 編導胡恩恩博士和吳榮平是夫婦檔，是敢發出異聲的新加坡知識分子。他們在此片的編劇成就是將所有熟悉的人物典型，佐以些許喜劇調性，編入適當的橋段，以稍快速的節奏，拼貼起這一家人的苦樂生活。他們成功地把每個人物生命的限制及期望介紹完後，在影片中段以前，立刻帶出轉折：「羅寶發真的中獎了！」 在羅寶發得意洋洋，看到兒子學成歸國，自己也可以買有游泳池的大廈，大宴家人，還給兒子一張信用卡。看似開心，觀眾卻感到隱隱的不安。更大的轉折是，就在他去申請加入鄉村俱樂部時，竟心臟病發死去。 羅寶發的死，開始了全片最荒謬也最寫實的劇情。他根本沒留下遺囑，就在喪禮期間，所有人內心的情緒一一爆發，梅不滿父母重男輕女，自己工作高不成低不就，而老公CK根本賺不到錢，想多分一點遺產。CK則因不受妻子尊重而只想逃回自己喜歡的音樂世界。最可怕的是愛玲發現阿成根本沒找到工作，竟還拿信用卡欠債買了跑車，阿成因為惱羞成怒，乾脆向母親坦白根本沒拿到美國學位，要自己創業，因此想要更多遺產。 母親因為事情接踵而來，驚恐到患了失語症。所有事情，僵在那兒…… 看清人生實相 羅寶發終於發了橫財，卻無福消受五個C，反而來了意外降臨的第六個C：Coffin（棺材）。 編導讓影片以母親與兒子女友的「女性自覺」做為結局，然而，事實是所有人的人生仍充滿無奈，還留下更大的「人活著到底是為什麼」的疑惑空間。 導演要指涉的「新加坡式幸福」，當然不是愁容滿面的母親拿著剩下的財產回到祖居地，可能重溫自己的歌唱夢想而已。那不過是主角不得已的結局，因為那是兒子讓她徹底失望後的茍且出路。 整部電影沒有一秒是幸福的。唯一可以讓所有家庭成員最幸福的機會：「好好喝下媽媽煮了一生的涼茶，深深體會那當中無比的愛心以及無量的因緣」，都被家人四分五裂各自追尋的「5C幸福」，所忽略及遺忘了。 他們最大的遺忘除了「幸福的涼茶」，其實還有不論有沒有5C，有一個不用爭取，早就在那兒等著的C。 自覺，心的課題 第六個C還沒來，人忙碌向外抓取5C的背後，是一個心靈大黑洞，永遠也填不滿，只會不斷生出更多的物質慾望。 人類一代一代以來，一直是如此。那該如何觀照人類無限世代以來的生、老、病、死？深入觀察，可以發現生死乃是自然。只是光明白生命和世間事物的成住壞滅，與大自然的春夏秋冬之循環是同樣道理，我們仍不能解答生命的神秘河流從過去一直流向未來，一再重覆循環的意義。生命的意義，一定不是毫無意義可言的。 換句話說，「重覆」一定有道理，在輪迴中，一定有外表神秘但極其明顯的訊息，等著我們去探索。但在心緒忙亂於生存的追尋中，是不容易看到。因此生命的課題是自覺，不是喊停。 超越日常生活的本能反應，在瑣碎片段、生老病死的必然中鍛鍊心志，祈能瞥見生命的本來面貌。如此，以意識超越世俗美滿人生的定義，才能體驗身心的圓滿之境。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288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