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曾偉禎 在庸碌的一生中,到底該如何才能得到幸福? 或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不外乎個人發展順利、有穩定的工作、平安家庭、兒女健康成長;個人品格務求踏實、勤奮、守時、負責……個個猶如積木般堆疊而成的人生。但為什麼當這些積木中只要有一塊偏頗,或抽掉其中一塊,甚至外在環境一變動,就會造成全面的崩塌?生命的幸福為何如此岌岌可危?究竟的解脫是什麼?又何時才會來到? 以拍恐怖電影出名的導演黑澤清,新作改以剖析日本金融海嘯浪潮中,一般受薪家庭的故事,《東京奏鳴曲》於去年(2008年)夏天在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獲得評審團大獎,此外也囊括其他十四個國際獎項。沒有同類型電影的形式為甲冑,黑澤清單刀直入平凡家庭,冷靜揭露脆弱平衡的家庭價值,最後以無言的、開放性的結局,帶來無法言喻的精神昇華。 危脆的機械生活 清晨的郊區小巷街道,人群不斷湧向電車站,每個人都有自己分內之事,不是上班就是上課。各式各樣的人有各式各樣的人生,每個人背後都有一個家庭。 積極的清晨,隨著重覆的鏡頭,卻開始變得單調,進入都市叢林,冰冷線條構築了日復一日的機械人生,躍入觀眾的意識田中。 無法逃脫的人生,主角龍平也在其中,但他今天的命運開始不同。是的,過幾分鐘後,四十六歲的龍平一進辦公室,就遭公司裁員。過往只要進入公司就可終身奉獻,終身領薪的日子已不再,因為便宜又資優的中國人才大軍,大舉入侵世界各經濟體。一直擔任總務課長的他,面對公司遷往中國,已無用武之地。中年失業危機讓大男人主義的龍平,拉不下臉來面對殘酷的事實,只好每天西裝筆挺出門「上班」,到處求職並到公園排隊領免費的飯盒。 編導在影片中鋪陳,為了不露馬腳,那些和龍平一樣的「流浪上班族」如何過日子。首先必須瞎忙,手機每小時自動響幾次,講完無聲電話,還得去職業介紹所,不過身無一技之長的中年龍平常常碰壁。 正當龍平的謊言將被揭穿的同時,意外卻在此刻闖入家中,更大的崩塌就在眼前,所有人都豁了出去,卻在急速的「甩尾」間,看到前所未見的人生風景…… 冷漠疏離的關係 一切的肇因真的只是因為男主人的謊言嗎?是他拉不下臉來承認自己已失業的事實嗎?然而真正的癥結是「傳統文化的制約」,龍平的謊言,是被這樣的家庭氛圍所豢養出來的,男人以自己是家庭的大權擁有者,也因此得負起經濟來源的責任,壓力不可謂不大;加上處處以夫為尊的妻子,孩子們也知道父親是一家之尊。家,似乎只是回家共同吃晚餐與睡覺的地方,沒有多向溝通是這一家人的通病。 大兒子阿貴的工作低階,與父母的隔閡甚深,龍平也管不了他,母親只希冀他能常回來吃飯。阿貴這次不顧反對要參加美軍,即使拿不到父母同意書也要想辦法去,不僅與父親不歡而散,更傷了沒有主見、一切以夫為重媽媽的心。 小兒子健二念小學五年級,遇到一位已被頑皮學童和教學瑣事磨光熱情的老師。老師管秩序時,竟不探查事情真相,直接處罰忍不住言詞反擊的健二,事後健二向老師道歉,老師卻對他說:「以後各過各的。」被冷漠的老師傷透心,又不知如何對父母說。想學鋼琴需要錢,必須請求父親同意,但父親不說明理由的就是反對,解釋也沒用,大人的虛偽使健二更是封鎖自己。於是健二拿著午餐費當學費,寧願挨餓也要偷偷去學鋼琴。 影片最殘酷的是妻子惠在無意間撞見,老公和一般流浪上班族排領免費午餐,為維護他的尊嚴不能拆穿他,也幫不上他,大兒子又將遠去,小兒子偷學鋼琴被老公認為是挑戰權威,因而飽受拳打腳踢,她的椎心之痛非言語能形容。看著惠躺在沙發上雙手上伸,喃喃地說:「是誰,是誰?可以來幫我拉一把?」再看意外發生後,她發洩式地一不做二不休,自願當起人質,打開搶匪偷來的敞篷跑車,一路開向大海,是解脫?或者是自棄?這一切道盡日本主婦壓抑的心聲。 片中幾個小插曲,也同樣令人揪心。比龍平年輕,卻是當「流浪上班族」前輩的友人,似乎比龍平機伶,手腕玲瓏,明白如何掩飾失業,但明眼人一看即知,他內心的壓力巨大到令人呼吸不過來。尤其龍平受邀到他家和他演出公司同事聚餐戲碼,他是為了不讓妻女擔心,但看得出來妻女早已知真相,為了先生的自尊不去戳破他的謊言,她們在每個呼吸間的緊張、擔心,早已寫在臉上。友人的女兒在餐後遞上毛巾給在浴室梳洗的龍平,一句「您這樣,辛苦了」並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龍平當下愣住,所有的裝模作樣幾乎崩盤。面子,是日本父系社會男性永遠的桎梏。 隨著一家人分崩離析,搶匪入侵家中,弄亂了整個家,欺負龍平的妻子,開始一連串荒謬的際遇。幾條線安排得巧,惠與搶匪逃逸的同時,龍平撿到一包鉅款,健二正在幫逃家的朋友落跑,接著龍平被妻子撞見自己在當清潔工,失心瘋地跑向街道,被車撞倒在路邊,而惠接著到了海邊,生死未卜;健二此時幫同學逃家不成,乾脆回家卻看到被搶的家,一臉錯愕…… 然後,在發生了許多事後,當天亮時,妻子與滿身血跡的龍平分頭回到如廢墟的家中。妻子看到健二問他吃了沒,接著束起頭髮,開始做飯。 療傷之光的希望 鋪陳完冷漠疏離,接下來,當是療傷。如同狂風暴雨,最後終有停止之時。這破碎的一家,該如何繼續過日子?在看著他們無言地一起吃飯,觀眾的內心必然是既悽涼,又同時是一股莫名的暖流升起。 電影接著來到奇蹟時刻。龍平繼續安住在清潔的工作中,不再閃躲。健二參加老師幫忙安排的「音樂學校入學甎試」。在一位表現不錯的孩子演奏完後,健二上場。他選的曲子是法國作曲家德布西浪漫作品的〈月光曲〉,才學琴沒多久的健二,純熟融入在彈奏的樂音當中,如同老師告訴龍平,健二是少見的天才。 在德布西鋼琴樂音中,以如神蹟的方式,撫平所有家庭成員破碎之心,也洗滌了觀眾的心。健二在彈鋼琴時的光,是那般無取捨的普照,傳遞著無以言喻的溫暖,點亮現場所有人的心燈。健二演奏完,所有人沒有掌聲,停留在無比的感動中,一家三口走出會場,電影結束黑底白字的黑幕緩緩上升,仔細聽背景音,工作人員在整理現場桌椅的聲音細細傳來。無話可說,無話該說,不可說…… 這是導演的蓄意設計,如此深思熟慮,如此之靜,對照之前的無情暴風雨,這如神蹟的一切,如一道巨大的雷射光波,不僅代表著深層的紓解與冥想,也讓人卸下假面具,重新定位自己,認識自己。 回到文章一開頭所提的問題,什麼是究竟的解脫,終極的幸福?不論是香川照之飾演的父親,或小泉今日子所演的母親惠,或當傭兵的大兒子……我們生命的終極功課,應如健二,不論外在環境如何惡劣乖舛,都要讓內在之光閃耀。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3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