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錦衣 文學與電影的結合,總是令人期待而又怕受到傷害,期待的是電影帶來更多的感官享受,怕的是抹煞人們閱讀的喜悅。耗費兩年時間拍攝製作的《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大師系列影展》,透過五位電影導演的鏡頭,記錄了林海音、周夢蝶、余光中、王文興、鄭愁予、楊牧等六位文壇巨擘身影。其中,由陳傳興執導的《化城再來人》是整個計畫中,最晚應允拍攝、最晚完成、片子也最長的一部鉅作,全片長達160分鐘,重現老詩人90歲的一生。 孤獨國裡的詩僧 清澈的鐘聲伴隨著高亢的梵唄,影片一開始以中和圓通寺的晨鐘作為序幕,畫面一轉,來到周公的起居間,只見90歲的他著衣、盥洗、吃麵……然後出門,參加了已故詩人商禽的追思紀念。會場文壇老將齊聚一堂,鍾鼎文、向明、張拓蕪……畫面雖沒帶到,只聽到一位老前輩致詞時侃侃而談:「這1949年以後這幾年,我們活得很過癮……」言語鏗鏘有勁,刻劃出這一代人的生命力度。 做為詩人的紀錄片,《化城再來人》記錄詩人的生命,也閱讀詩人的詩。導演捨棄以說故事的方式,改以旁白自述,談青年從軍、大時代的流離,怎樣讓一介體弱書生從武漢飄盪到台灣,將時代氛圍透過片段回憶散出。除了自述,也佐以詩文來側寫周公身世的悲歡離合。 以〈第一班車〉這首詩為例,周公說他寫詩寫得用力,講詩也講得激動,有一次講詩還講到吐了,而吐完之後,漱了口繼續苦撐,將最後一段「更有地平線,更在地平線之外之外……」講完。這是一首描述他當兵退伍後,每天搭第一班車到武昌街擺書攤的詩,那是一段單打獨鬥、自力更生的生命歷程,老人家形容是想偷懶也不行。 如此用力刻畫生命的軌跡,在影片中隨處可見,導演常用一個鏡頭拍一件事,例如開場的起居生活,梳洗、用餐、洗臉……就用了長達十幾分鐘的畫面,呈現老人家慢條斯禮的動作,瑣碎而平淡,漫長而枯索,但那也只是人生一瞬罷了。 另一展現生命質地,就是老人的聲音,有點破、乾枯,像樹皮,被風颳了過去,有歲月的滄桑。影片中說到開心處,周公總是用力一擊掌,雙手就這麼交叉在胸前,一切盡在不言中,但隨即又以手摀口,好似很不好意思。而更多時候則是陷入沉思。電影保留了思索時的停頓與空白,久而久之,彷彿時間停止。而沉思後所說的話,有如淘洗過九十年的記憶與生命,是精練而帶有強大力量,瞬間產生爆發。 在夢中逍遙遊 影片中,常見周公一襲藍色長袍、毛帽的打扮,顯現其舊詩詞的影響,初學現代詩時,他一再追尋現代詩該有的力與美,他為現代詩下一個定義,就是現代人用現代語言表現現代人的思想情感。 令人玩味的是,講述這段話的同時,畫面正巧落在他的筆名「夢蝶」上。在時間的咀嚼中,何謂現代?現代又是否等同現實?如果是現實,又為何要夢呢? 與他亦師亦友,同時也是現代詩大師的余光中,認為周公寫詩就像煉石補天:「他充滿矛盾,也充滿嚮往、充滿不滿足,這些遺憾都可以在詩裡得到補償,所以他在現實世界很拘謹、很不自由,想像世界則是逍遙遊。」 作為周公的想像國度,現代詩為其生活困苦帶來彌補。然後他寫詩寫得用力,儘管逍遙,卻未必自在。他寫〈還魂草〉時,除了吃飯睡覺,嘴裡總是有詞,一首詩還沒完成,另外一首詩的題目就已經出現,從來沒閒過。 像取材於公案故事的〈好雪,片片不落別處〉,一寫就是四十年,當時他覺得題目精彩,但衡量自己搬不動這題材,又捨不得放下,於是擺在一邊,繼續儲蓄力量。由此可見其創作的過程是迂迴痛苦,莫怪他笑說,一個人在現實追求人間的幸福快樂,就不要寫詩。 「這條路是一串永遠數不完的又甜又澀的念珠。」對周公而言,求詩之道就像修行解脫之道,一路上滿布荊棘,佛教學者楊惠南就認為,那是形上境界的痛苦,不但是寫他那追求最高禪境過程的痛苦,而且寫作的當中就是痛苦,於是到後來,詩也寫得少。 不見水、不見窮的安定 一直到接觸佛法,才讓徬徨無助的心得到安定。周公從中年開始學佛,先後皈依了印順、道源長老,有了普化、普照的法名;他也親近南懷瑾,與《金剛經》頗有殊緣。他與諸位大師學《金剛經》,對道源長老所講的《金剛經》卻最感到受用,原因無他,只因兩人同是河南人,鄉音相似而更顯親近,此一典故從周公的河南鄉音說出,頗令人莞爾。 爾後的世界已是陽關大道,那時他求法是如飢如渴,只要有人講經就跑去聽,去之前一定要齋戒沐浴。影片模擬當時情境,周公親自裸身入池,乾瘦的軀體,肋骨根根可見,而頭額上遍布的老人斑,在滿池清水裡,更顯身影的枯瘦與單薄,但臉上的神情卻又是十分恭敬,那超越的安定,讓人聯想到在〈行到水窮處〉一詩中寫下的「行到水窮處/不見窮,不見水/卻有一片幽香/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而更令人驚豔的是,電影邀請法鼓佛教學院校長惠敏法師客串演出,只見法師不發一語,緩緩地拿起桌上的白絲巾,不斷打了一圈又一圈的結。佛法本為解開眾生心中的結,怎地法師卻一直在打結呢? 原來學佛之後,讓周公更加惜緣,他說在無邊的時間與空間中,兩顆微塵碰上了,就是有緣,這就好比兩條繩子互相纏繞打結,是要珍惜。 過去評論者總以城市的隱逸者,詩壇的苦行僧來評論周公,認為他的詩具備中國詩的抒情傳統,含蓄蘊藉、婉轉纏綿,他常引禪境為詩境,表現出朦朧不可盡解,圓融又可感悟的境界,其空靈脫逸的特色,暗合了西方超現實主義的藝術特質。 但就如同現代詩走入文學的象牙塔裡,成為孤芳自賞的創作而飽受批評,這一類引禪入境,寫些開悟、解脫的詩,也有人批評是沒有實際體證的文字禪,好友張拓蕪就直言他看不懂周公的禪詩。不過誠如楊惠南所說:「很多人都是如此。」一語道破,我們終究是凡人,都是以不究竟的方式,去追尋究竟的真義。 忍結不斷一切有緣 周公也坦承感情不平靜,他形容自己不乾不淨,好吃酒肉,原以為一皈依就能戒除,結果習氣卻原封不動地回到身上。 從影片中,可深刻感受周公對生命的執有,儘管到了已是「數着數字過日子」的歲數,看到落日卻仍會聯想到死亡的恐怖。談到他對已故友人的誤會,他以「大錯就像打鐵一樣已經鑄成」表示悲慟的遺憾。而談到少年喪母、中年喪妻,萬里返鄉回大陸探親的結果,竟是親手為病重的兒子送終,這一份國破家亡的悲痛,激盪他留下「劫餘之人,何必回去這一趟」的感傷。 為了對應有情世界的執有,影片中藉由流水、湖面、樹影的意象,呈現世間虛幻不實的本質。其中《心經》的字句更大量出現在畫面之中,或以實體雕刻、或以人體書寫、投影水面的方式呈現。甚至連影片的最後一幕,一面太白湖水上,緩緩向上划去的小舟,彷彿朝天上行去。不但寓意了生命的流動,也呼應《心經》最後一段咒語「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去!去!去彼岸!大家一起去彼岸,成就菩提佛道!)《心經》是大乘佛教中解空破有的經典,導演大量使用《心經》元素,帶來更多意在言外的想像。 片名中的「化城」取自《法華經‧化城喻品》,描述一個行商團的團長,帶領大隊人馬去尋寶,但道途險惡,行人因疲倦而退卻,於是團長以神通變化出城池,讓大眾休息,一旦生養休憩,便又將城池幻化,令眾生了解一切均為夢幻泡影,要繼續往前,才能得到至寶。而「再來人」則出自周公詩作〈再來人〉,是效法觀音菩薩,懷著慈悲心,忍結不斷一切有緣,生生世世度一切有緣來到彼岸,有「乘願再來」的意味。 經典中,「化城」譬喻了小乘涅槃的不究竟,對比大乘佛法的圓滿。而在影片中,化城不正是這看似美滿卻又處處不完美的現實世界?而再來人則寓意我們,即使身陷五濁惡世之中,仍要一世又一世的不斷修鍊,進而划向彼岸、究竟解脫,而這豈不是周公一生所要追求的定靜呢?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33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