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本論壇】很小的一步

關於腳步，有一句話是阿姆斯壯第一腳踩上月球時說的：這是我的一小步，但是人類的一大步；這個月初（二○○九年十一月六日）立法院終於三讀通過了教師法第十四條修正案，明定「教師涉及性侵行為，應先停聘靜候調查，若經學校性別平等教育委員會查證屬實者即予解聘。」這是很小的一步，無論就我們的工作，或是就台灣的社會而言。

但這很小的一步，走得非常辛苦（詳見本期〈教師法修正案第十四條推動始末〉一文）。

早在二十年前，基金會還在籌備會的階段，台北市的某個國小的一位老師，常常叫全班站起來，由他親手檢查身體；家長和學校屢次溝通不果，只好找到我們。我打電話給校長，校長說這位老師還剩一年就要退休了；我說：您幫老師著想我很敬佩，但是不是暫時把他調離班級，就做一點行政也好嘛；沒想到校長說：他如果能做行政就好了。我努力裝出來的好脾氣一下子就用完了，忍不住開口罵人：這是什麼話？學校的行政工作耽誤不得，所以，你就讓他去害小孩？

後來尤清當選台北縣長，我和一些大學裡的朋友被請去當縣政顧問，當時就聽說有老師因為性侵案，在十多年間連續被調過九個學校，每到一校，隔一陣子又發生新的事情，只好再調新校。後來據說是在新人新政之下終於「處理」了，但所謂處理，大概也就是讓他早一點退休，但對於其他數不清的案子，大概也還是只能因循舊章。

到了謝長廷第一次當選高雄市長的時候，在教育局之下就有了相關的委員會，而我們高雄辦公室主任是委員之一；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聘了一位長期性侵、卻誰都動他不了的校長。幾年之後，這位校長提起申復，還差一點申復成功。接下來，我們就有機會協助促成多件國家賠償案（其中還有一件首開先例判賠兩千萬，雖然還未最後定讞）；因為，如果沒有成功的例子，就沒有受害人願意忍受長期抗爭所要付出的代價。

一般人很難了解，事情怎麼會這麼困難；又不是體罰，社會還有某種程度的爭議。難道無論是在行政體系，在學校，在地方士紳之間，在議會，有任何人同意學校裡可以有性侵的教職員嗎？難道在「維護師道」的大環境 （就是默許老師體罰、補習、把藝能課都拿去上數學英文等等）裡，「有違師道」不是很大的罪名嗎？性侵在一般情況下固然一開始就很難成案，但在校園裡，即使判刑確定，各方人馬，包括校長、教評會、家長會、教師會等等，都還是想盡辦法要「留人」，這真是讓人難以理解。

在某個「體制外」學校，發生了校長性騷擾事情，因為沒有教育行政體系的拖延，當然很明快地就達成解聘的決議（雖然還是有一些人認為應該要再給悔改的機會），但是，當討論到是否要依教育部規定「通報」的時候，大部份人就很猶豫了，說是不要斷了他以後的生路（其實，因為本來就不是體制內擁有任用資格的那種校長，也就沒有什麼以後生路的問題）。所以，所謂體制外，和體制的差別也沒想像中那麼大。

為了深入了解這個問題，我們特別派出一位資深而又饒富溝通經驗的同仁，透過母校中從前的師長安排，以私下而個人的方式，和校長、主任等等做非正式的訪談。在那個過程裡，他們一致的說法是：你如果知道他平日的為人（例如，他是吃素的），再看到他苦苦哀求的樣子，就會不忍心；我們的同仁說：所以，如果你們願意聽聽受害的小孩有什麼感受（事實上，以他們那種心態，沒有任何受害者能在他們面前吐露心聲），或者就比較不會師師相護。看起來，這個話他們是聽進去了，但沒有人知道聽進去多少；後來談到當事人往後的日子時，他們也會說到類似「他沒有問題啦，他是一個只在乎自己的人」，但也並沒有隨之反省之前是否該那樣維護那個人。

所以，怎麼辦呢？我們的結論是，只有修法一途了。讓法條來迫使這些沒有什麼思考和反省能力的人，在他們的位子上，稍稍盡一點責任；至少，當我們非得去要求他們的時候，有一點起碼的依據。最根本的問題是，他們這些「靠小孩吃飯」的人，沒有幾個是真心關心小孩的，就像從前有一個時候，被女人養大的男人，從不關心女人（包括自己的母親）被欺負一樣；所以，我們雖然還是很願意繼續教育他們，只是不得不用一點法律來進行這項教育了。

最後還有一個問題，就是犯下性侵罪（或任何罪）的人，難道就一點都不值得同情嗎？有一次，數學系的一位老朋友特地跑來問我，說他準備要當掉一個學生（學生可能因為超過二分之一被當而退學），想聽我的意見；我說：你是怎麼想的？他說：如果這個世界的每一扇門都對他關起來了，那我就不管任何法律，任何道德，把我這一扇門為他打開；但事實是，這個世界還有很多門為他開著，所以，我想我這一扇門的開關，就還是照規矩行事吧！聽完之後，我說：那我這一門也就照規矩來開關吧（因為那個學生也修了我的一門課）！

同樣的道理，既然一個人並不是非得做老師才活得下去，那麼「查證屬實，即予解聘」應該就沒有什麼不對了吧！

這次通過的這個修正案，是台灣社會跨出的很小的一步；然而，任何進步，都是由很小很小的一步和一步慢慢累積起來的。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札記》24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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