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不要打小孩

◎謝美萱

我有兩三次這樣的經驗：在巷口的早餐店看報紙吃三明治時，一個小女孩或小男孩興高采烈地在幾坪大的小店裡奔跑，一不小心弄翻了我桌上的奶茶，旁邊那個急著展現家教的爸爸或媽媽隨即堆來一個抱歉的笑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接著馬上轉過頭去瞪著那雙小眼睛：「你在幹什麼?!等一下阿姨生氣了，打你噢…」。

每一次我總是掙扎著，到底是要把我心裡幾乎要衝出來的那句話真的衝出來：「我沒有生氣，也不會打他…」，還是要硬生生的回覆以大人式的禮貌，對這個場面一笑置之。我很期待自己哪次鼓足了勇氣，要在這種爸媽面前大聲宣示：我才不會因為這種小事跟小孩生氣，更甭說什麼打他…哼，你們少拿這套來嚇小孩！

不過，守舊心態老是把我剔除在這個幻想之外。為了不要讓場面搞得太尷尬，我常常放過大人，只是默默低下身子跟小人兒說：「我沒有生氣噢，不用擔心，沒事沒事…。」然而走出早餐店，一股懊惱的風襲上來，常把我吹得心神不寧…。盤旋著這些念頭好長一陣子，心裡好像一個漸漸鼓漲的汽球亟需適度引爆。然而，能夠引爆還是好事，若你偏要把那股氣悶住，那真會把人給悶壞了。

在誠品書局看書的某日，我拎著兩三本書坐到閱讀區，一坐下來就聽到旁邊的媽媽對著一個看起來幼稚園年紀的小女孩叨唸著：「你不要一直吵，我把這裡看完就回去了，你趕快去看你自己的書啊…。」小女孩不怎麼甘願，嘴裡嚷著「我想回家，我要回家…」。一時之間兩人的聲音都越來越大，一方吵鬧一方惱怒，閱讀區頓時成了戰場。

我側過臉去看那個分貝越來越高漲的大人，一瞧，竟是個年約三十出頭，長相秀氣，打扮得素淨漂亮的媽媽，我心裡嘀咕著：「幹嘛那麼兇啊！」同時也默默盤算：要不要出去「管閒事」，幫忙安撫一下大人和小孩…。正當我猶豫不決時，突然一個清脆的巴掌聲從小女孩的臉頰飛出來，小女孩瞬時「哇-」的大哭起來，我整個人彷彿被震了一下。然而看看四周，看書的群眾低著頭，彷彿藍天白雲，清爽無事。

這場面實在太糟糕了，我心裡暗自叫喊，然後無法克制地彈跳起來。我走到那位媽媽面前，先暗暗在心裡做一個深呼吸，然後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吐出來：「請你不要打小孩。」只見這位媽媽露出一種驚慌失措的表情，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並在幾秒鐘之內把我整個人打量了一遍，我猜她大概心想：妳一付看起來還沒結婚的樣子，哪裡懂什麼管小孩的事情…。她看起來不怎麼服氣，但可能因為理虧的原因，所以放低了音量說：「可是她一直吵，我不打不行。」

就在這時，一位先生氣急敗壞的跑過來，看來是小女孩的爸爸，慌張地對著小孩說：「你小聲一點，不要哭了，你看，都吵到別人了！」瞬時我決心不再讓懊惱包圍我，立刻接著那位爸爸的話，用一種非常堅定的口吻對他說：「小朋友沒有吵到我，我只是請這位媽媽不要打孩子。」我的話一說完，這位爸爸顯得很不好意思，居然馬上快步離開了，什麼話也沒有再說。

爸爸走開之後，媽媽又開始說：「是她一直吵，聽不懂我說的話，我才忍不住打她的…。」我轉頭看小女孩，她果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臉漲成了豬肝紅，我對媽媽說：「你好好講，她不會聽不懂的。」說到這裡，我其實已經從原本對大人生氣的情緒穩定下來，準備要開始「好好處理」這個狀況，因為有好多次和小孩「講道理」的經驗，我非常清楚小孩是非常可以溝通的。

於是我蹲下來摸摸小女孩的頭，用平緩的語氣輕聲對她說：「好痛是不是？乖噢，你聽姊姊說，媽媽的意思是說，她現在很想把這本書看完，希望你能等她一下，等她看完就回家，你願意等她嗎？」原本哭成小花臉的小女孩，抬頭看著我，逐漸停止了哭泣，對我點了點頭。媽媽不可置信、有些吃驚地說：「可是她剛剛一直吵，根本聽不懂我說的…。」我說：「我們如果好好跟她說，她一定聽得懂，有時候小孩沒反應，可能是還在想，我們可以等一下，或者換一種方法問，她一定聽得懂…。」

其實，小孩之所以 「看起來」好像很不講理，是因為大人老是用命令的口氣和他們說話，只要小孩稍稍「不聽話」，大人就把他們歸為「不講道理、不能溝通」。其實，小人兒心思純正，心無城府，只要有點耐心，是很能溝通的。不知道是不是面子掛不住，聽完這番話，那位媽媽似乎還是想證明小孩聽不懂「大人」說的話，又喊了一聲：「那你去看你自己的書啊，我們好不容易來書局，等一下等我看完就回去！」

只見小孩聞風不動，媽媽有些得意的說：「你看，她聽不懂啊！」我心裡暗想：那還用說，這樣說小孩當然不想理你…。於是我轉過頭去對著小女孩，再一次輕聲地說：「媽媽的意思是說，你可以一面去看自己喜歡的書，一面等她，不必一直坐在這裡。」小女孩還是不動。我接著又問：「你是不是不想去看書，想要坐在這裡等就好？」小女孩用力的點點頭。

這下事情很清楚了，我站直身體對媽媽說：「你的小孩雖然年紀小，但已經有能力判斷自己想要怎麼樣了，你看，她的意思就是想要在這裡等你，這種事情只要問她就知道了。還有，你的孩子那麼可愛，你也捨不得打她吧，以後有事情好好說就好，不要再打了。」說完，媽媽看來有些失落，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再反駁我。

雖然場面還是有些尷尬，但我實在有一種非常暢快的感覺。一方面因為我終於突破了「敢怒不敢言」的懊惱，一方面我也慶幸我挽救了一個小女孩受傷的心，至少在今晚，更或者在未來。

我感到全身上下無比輕盈，緩緩回到原來閱讀的位置。偷瞄一下，那位媽媽已經放下原本在看的書，捧著另一本特大繪本，正輕聲細語地唸給小女孩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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