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價（二）

　　那臉上的和氣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佈滿紅絲而呆滯的雙眼，半張開的嘴沖出難聞的酒味。每當這張臉在半夜出現的時候，他會罵人，甚至打人，所有在他路上或讓他碰到的東西都要倒楣。曉敏被打過幾次，沒有原因。每次她被打時，媽媽都會來擋住他，他和媽媽就打起來。後來每次他半夜一回家，曉敏的媽媽就會把她送進房間，接下來是許多聲音：吵架的吼聲，哭喊聲，摔鍋碗聲，或是任何東西碎裂的聲音。曉敏想要去看他，想要找那張本來很和氣的臉，但她怕得只能縮在床角，有時候哭到睡著。

　　曉敏努力學習什麼時候該接近他，什麼時候該遠離他，但糟的是她找不到規則，而且他和氣的臉出現得越來越少，可怕的臉越來越多，最後終於完全佔據了那張臉。曉敏好想念那個和氣的臉。她願意做任何事情讓它回來，但是她不知道怎麼辦。是不是我做錯什麼了？或是沒有做什麼？為什麼那和氣臉再也不回來？

　　大約就是在這時候，曉敏開始運氣的遊戲。她會胡思亂想：如果今天我晚餐有乖乖吃完，爸爸就不會喝酒；如果今天在學校沒有被老師罵，爸媽就不會打架……當她躲在被裏哭，聽著爸媽吵架的聲音時，她可能一邊咬著指甲或強迫性地敲著手指，一邊想她該怎麼辦？應該試著睡覺？還是起來做家事？或是去求他們不要吵了？

　　有時亂七八糟的聲音以後，或是她睡到一半醒來，會聽到另外一種不同的聲音。那是她媽媽：她在喘氣，又一直啊啊呻吟，好像很痛苦的樣子。有一次她忍不住起來偷偷走到爸媽的房門外，門開了一條小縫，她看到爸媽沒有穿衣服，爸爸壓在媽媽身上一直動。

　　媽媽常常被打，爸爸臉上也會有媽媽的爪痕，但媽媽會被打流血，全身瘀青。很多次媽媽說要永遠離開，隔天爸爸酒醒了，哭著求她回來，她就會跟曉敏說爸爸悔改了，一切都會好了。奇怪的是，曉敏是小孩子，卻很清楚爸爸不會變，他一定會再打媽媽。為什麼媽媽不知道？

　　終於有一天，爸爸把媽媽打得送醫院。媽媽後來好了，雖然手上和額頭各留下一個疤，一個耳朵重聽。在很多人的幫忙下，她終於帶著曉敏離開。那是她最後一次看到爸爸。

　　媽媽開始忙起來；她得出去工作，她很少有時間陪曉敏。後來，媽媽又結婚了，跟另一個男人有另一個小孩。媽媽更忙了，那男人也很少對曉敏說話。有時候他會摸曉敏的胸部，曉敏就趕快跑去躲起來。所以曉敏時常自己一個人，不管是在家裏或學校。

　　曉敏開始喜歡自己一個人玩。她開始拿小刀割自己的手臂。有一次她甚至想試試看割肚皮。看著鮮紅色的血液從白晳的皮膚裏漫流出來，她心裏會有一種莫名的舒坦；那是一種釋放，一種奇怪的放鬆方式。她甚至想過死亡。她會打開書或字典，尋找「死」字；找一切關於這個字的事物。為什麼沒有人要我？我一定很不好，也許該死掉……我好孤單；會不會有人要我？

　　一想到此，曉敏心裏倏然一個抽痛：所有她認識的男人，每一個都有不同的方式傷害她。為什麼？每一次的結束都讓她痛不欲生，淚水流盡又再流。她希望尋找到有那熟悉的「和氣的臉」的男人；剛開始她都在那些男人的臉上找到一些和氣：那種她冀望已久的關心，那種讓她感覺到「我被需要」的善意。但是那臉後來都變了，無論她做什麼，如何犧牲，如何挽回。她不懂為什麼。

　　但她相信這次不一樣：武民都是和氣的；他對她一直都很好……至少，他說他願意對她好。於是她嫁給了武民。

　　「妳好漂亮……」世坤忽然伸手摸她的臉。

　　曉敏心裏突一下：真的嗎？

　　每次曉敏照鏡子總是一陣的失望焦慮──光是臉蛋她就可以看到一百個缺點。走在路上，她不自主地會偷偷注意是不是有男人對她多看幾眼；坐在公車上，她會幻想有吸引人的男性和她搭訕；在擁擠的小吃店裏有男性選擇不坐在靠近她的位子，她會焦慮想著是不是她不夠好看或有不好的味道……

　　也許，我沒有資格得到幸福，因為我長得那麼平庸。

　　曉敏躺到床上，世坤壓到她身上。

　　他說我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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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默默穿好衣服，誰也沒有說話。「兩天以後一樣的時間？」世坤臨走時問。曉敏點頭。

　　世坤走後，曉敏走到浴室，嘔吐到馬桶裏。

　　回到家裏已經是晚上。武民正在吃飯，一看到她便站了起來。

　　她徑自回到臥室，輕輕關上門，把全身的衣服換下來，進去浴室洗澡。她洗了兩個小時。

　　「吃過了沒？」曉敏出來後坐在床沿，武民過來問。

　　「我不餓。」

　　「你們……做了？」

　　曉敏點頭。

　　「還順利？」

　　她又點頭。

　　武民坐到她旁邊，「妳不舒服我知道，但是想想接下來我們的生活會有什麼改變。我們終於有錢，能夠還清債務，不用看人臉色，我還有高薪工作……」

　　「我知道，」曉敏打斷他。「是我聽到他們要找人幫他們生孩子，是我自己主動找他們的，不是嗎？」

　　「對，對。」他回答。「辛苦妳了。妳想，我一個男人……我也不好受。」

　　曉敏沉默一會。「我想睡了。」

　　隔天，武民果然就被升職，薪水一下子多漲了四萬塊。他回來時眉飛色舞地告訴曉敏，曉敏想著生活終於真的有所改變，也不禁高興。惟一讓她擔心的是武民能不能保住這個機會：過去六年他平均每兩三個月就得換一個工作，不是自己不喜歡就是被炒魷魚，後來乾脆坐在家裏，靠著曉敏幫人打掃，帶小孩，做零件等等勉強維持；武民則三不五時跟家人朋友借錢應急。後來總算經人介紹到現在這公司，這麼一待倒也六個多月了，好不容易現在有穩定的跡象，希望他不要再搞砸。

　　「你得要好好學習，沒有經驗沒關係，努力工作，得到的都是你的。」曉敏說。

　　「我知道，我知道，」他擺手。「現在第一件事就是找個像樣的房子，然後買個像樣的車，我還要……」

　　「你不要被沖昏頭了，這位子能不能做久還不知道。」曉敏有些擔心。

　　「知道啦，我只是想一下，也不行嗎？」武民有點不高興。停了一下，小聲地對自己說：「有把柄在，我才不相信他敢開除我。」

　　「什麼？」

　　「沒什麼。我們晚餐吃什麼？」

那天晚上他們出去吃了一頓高級西餐。世坤已經先在他們的帳戶裏匯進十萬。

　　兩天以後。

　　當曉敏進賓館房間的時候，世坤正從浴室出來，只有下身圍著一條浴巾。「妳好，」他點頭打招呼。

　　曉敏坐下來。她強迫性地敲著手指。已經很久沒有敲手指了，但這怪奇慣最近竟又回來。她的左手食指或中指會與姆指強迫性地互相敲擊，嚴重的時候整隻手會僵硬地伸直，然後用力地絞弄，甚至到痛起來。

　　世坤坐下來，手裏拿著飲料。「收到我匯的錢了？」

　　「嗯，謝謝。」

　　世坤的眼光遊移在她的身體上，最後停留在她的大腿。「妳好漂亮，妳知道嗎？可以去當模特兒了。」

　　曉敏臉上一陣緋紅，不知道如何回答。

　　「妳和妳先生都沒有小孩？」

　　「還沒有。不過放心，醫生說我可以生。」她趕忙補充。

　　「我知道，我知道。為什麼沒小孩？是經濟因素嗎？」

　　「嗯。」

　　「你們怎麼避孕的？他戴保險套？」

　　「我吃藥。」

　　「嗯。」他停了一下，「妳真是個好太太，武民是個幸運的男人，他應該珍惜妳的。」

　　世坤說著，臉湊過來親她臉。曉敏立刻別過頭去。他轉而親她肩膀。她手伸起來輕輕地將他推開。

　　「等一下如果不舒服可以跟我講。」他說。

　　曉敏點頭。

　　世坤直接將浴巾脫了，全身赤裸。曉敏心裏突的一下，想說什麼，但話到嘴裏又吞了下去。

　　世坤的身材倒是保養得不錯，若不是知道他實際年齡，甚至看不出來已經將近五十歲。「我們開始了嗎？」他問。

　　曉敏走到床上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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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事之後，世坤躺在一邊喘氣。「我明天再匯一些錢過去。」

　　曉敏心裏被刺了一下。

　　「我想妳應該會懷孕。」

　　「那就好。」

　　「等妳的好消息，」世坤說。曉敏嗯的一聲，迅速離開。

　　回到家裏，武民見到她疲倦的神色，沒有說話。

　　她又去洗澡。兩個小時。

　　一沾到床上，曉敏已經累得要沉沉睡去。但是武民卻開口了：「今天怎樣？」

　　「什麼意思？」她勉強打起精神回答。

　　「看妳很累的樣子，你們……」

　　「沒什麼。我工作，還有……我忙了一整天。」

　　他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才說道：「妳知道，我是個男人……」

　　「你現在提這個幹什麼？這單純是交易，你也答應了。」

　　沉默。

　　「你們做了什麼？」

　　「沒有什麼，就跟上次一樣。」

　　「上次做了什麼？我想知道你們到底做了什麼？」

　　「你想知道什麼？」

　　「每一個細節！」

　　「為什麼要知道？」

　　「什麼意思？我是個男人，妳是我的女人，我當然有權利知道！」

　　「我不是『你的』，我是我！我也有感覺，你知不知道！？」

　　「妳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很累了。」

　　「妳跟他上床很累？」

　　曉敏無心也無力再和他理論，轉身沉沉睡去。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