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士瑩

NGO在台灣不知不覺發展了幾十年，雖然跟菲律賓或是印度，孟加拉的工作者比起來，大部分顯得稚嫩ㄧ些，但是從還在起步階段的海外中國人眼中，原來是這麼了不起，這樣一聽，我也立刻覺得與有榮焉!

過了幾個星期，Emma又從東帝汶轉來這個中國朋友另外一篇小記：

上半年假期用得少，下半年就要抓緊休假，回國時間不夠，呆在家裡又沒啥意思，打算去體驗一下志願者生活。與Emma一聯繫，他們正在離帝力很近的利奎薩上課，團隊非常歡迎我來，不過要求與當地人住在一起，這倒不怕，反正利奎薩還有來自中國的聯合國警察駐守，帶上行李和睡袋，出發！

Emma和Mike住在當地中學校長家裡，校長將房間騰出來，兩件小屋，一個小廳，還有一個洗手間，據說是他們住過最好的地方了。晚上，Emma做了米飯，房東送了一盤野菜，加上我帶的火腿腸，就算是晚飯了。

飯後是備課時間，教材是Peace School，一本加拿大人編的教材，裡面有很多遊戲場景，通過互動的方式學習英語，增加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了解和相處。內容淺顯易懂，寓教於樂，很適合中學生。我們打算採用一個生活中的買賣場景，通過賣主對高興、悲傷、急躁、漠然、生氣的5種顧客的不同反應，讓學生們學習這5個英語單詞，了解人的行為及產生的後果。最後決定Emma扮演店主，我和Mike扮演顧客， Emma還把教案翻譯成當地語言，很晚才睡。

房間沒有窗戶，蚊子成群結隊，讓人心裡發毛。地區的同事已經為我準備好了住處，但由於之前的承諾，也就只能硬著頭皮留下了。我和Mike的屋裡只有一張床墊，我就主動要求睡在地板上，找了幾個凳子撐上蚊帳，在黑乎乎的地板上鋪上紙板，墊上睡袋，硬閉上眼睛捱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房東又送來了茶水，很甜的茶，加上我帶的餅乾，早飯也打發了。由於學生多，教學地點改在學校旁邊的教堂。早上8點後，學生陸陸續續來了，我身著他們印有The Frontier字樣的T恤，也算上崗了。

由於唯一工作就是場景表演，我儘量放鬆，極盡所能的表現出其中的急躁和漠然兩種表情，當然被同樣誇張的Emma拒絕了，引得學生們的一片笑聲。之後Emma又教了首英文歌，兩個多小時的課不知不覺就結束了，中間感覺學生們很想跟我交流，遺憾的是我不會當地語言，只能作罷。午飯就是昨天剩的米飯和菜，熱熱就吃了，既然是一個團隊，也只能將就。

Mike要回國參加姐姐婚禮，剩下的課由剛從帝力趕來的韓國的樸允愛和車起澈來代替。人多了，備課時討論就更熱烈，第三天，我們讓學生們幾人一組用相同的紙條會比賽疊高樓，讓他們體會什麼是衝突；第四天，學生們分別在不同的石頭上寫上「要我做」和「我要做」的事情，分別放在一個秤的兩邊托盤裡，看誰先找到平衡……。

隨著了解的深入，越發感覺這套「和平學校」課程非常好，與其說是宣揚和平，倒不如說是教你如何做人，如何步入社會，而這正是我們國內孩子教育中所忽略的，有機會引進國內就好了。國內整天講青少年教育，可又有誰會有功夫在這最基礎的教育上下功夫呢？孩子的青春期是一個很特殊階段，我建議他們在開展教育前先提前和學校教師溝通一下，了解一下當地孩子們的情況，因材施教，得到他們的的認同。

樸允愛和我同齡，是韓國和平學校組織在東帝汶的負責人，來這經快3年了。我們一起談中韓兩國政治文化、風土人情，包括南北朝和台灣問題。她是個虔誠的基督徒，每天睡前都要讀聖經，我想這也許是支撐她在這裡呆上3年的精神動力。她也很開明，甚至不拒絕和我談論一般信徒都避諱上帝問題。她告訴我，有時她也對上帝是否真的存在感到困惑。我說，這很正常，正像我所信仰的科學，也有很多解釋不了的問題，那也許就是上帝吧！

本來打算呆一個星期，雖然後來住在了朋友那，條件好些，可每天身上還是被蚊子叮十幾口，心裡壓力太大。第五天，朋友要去帝力，我決定提前回去。臨行前，我收到了他們的一份小禮物，用紙鶴折的信，裡有允愛抄的一段聖經和Emma的畫，禮物雖輕，但卻是我難忘的一段記憶。

看了這兩篇手記，深深感覺到在全球化時代下，成長在沒有國界沒有地域限制的高速網路時代下的年輕一代，會讓世界更接近和平一步，因為老一輩立即看到別人與我們不同的地方時，學得只是「容忍」，年輕一輩卻立刻先看到別人與我們相同的地方，因此人與人之間交流，已經超越了許多傳統意識形態的藩籬，把另一個個體，當做另一個跟我們同樣珍貴的平等生命看待，學習看待彼此方式的過程當中，也學習彼此看待世界的方式。

我不禁為未來的時代，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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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Emma

過去是一個書呆子，到了東帝汶有了360度的轉變，學習料理三餐、野地求生還有享受生活的樂趣。

每天跟孩子們一起唱歌、運動和學習，不時跑到山上摘野果、海邊抓螃蟹，最愛的是邊走邊摘土芭樂吃。

遵循著當地人的步伐，找水源、搬木材過生活，這也令在東帝汶投資的中國人感到不可思議，直說比「內陸」還辛苦。

但這樣簡樸的生活，卻讓她格外珍惜現有的一切，也意外獲得滿天的星斗，體認到得與失僅是一體兩面。

孩子們的回饋更是支撐她的動力，至今仍會收到志工傳來的訊息，孩子們想說：Emma, Diak ka Lae?（你好嗎？）

■宋國誠

《霸王別姬》是香港才女作家李碧華的代表作，描寫一個京劇班子二男一女之間交雜同性與異性戀的悲劇。小說經知名導演陳凱歌拍成電影後，成為一部「曲高和不寡」的經典之作。

小說取名京劇戲碼「霸王別姬」，意指楚霸王項羽與愛妃虞姬生離死別的愛情故事。但書名只是一種寓意，而非主題，也不在重述歷史故事；作者寓意「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將一樁古老的英雄美女傳說，投射在梨園戲子之間「二男一女」的三角畸戀，探討情欲深處愛恨情仇的毀滅力量，描寫性別認同造成的人生悲劇，層層反芻歷史狂亂下的人性執迷與晃失。

人生如戲? 戲如人生?

人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但實際上是人生不若戲，戲也不如人生，因為台上的戲不能「出演」台下的人生，台下的現實也無法「入戲」台上的虛虛假假。然而，這部《霸王別姬》，這來回的出演和入戲，既演活了戲中的人生，也道盡了人生的虛幻。

小說從兩個小男孩梨園學戲為開場。男伶程蝶衣，乳名小豆子，因為家貧被母親送入京劇師父關金髮門下學戲。小豆子出生青樓，有母無父，自小就被當作女兒來養，這種卑賤的出生背景，似乎早已注定一生乖離、命運坎珂。

小豆子出生時，右手拇指邊多長了一截，人稱「六爪兒」。母親自認小孩「錯生了身子亂投胎」，「是一個異種，當個凡俗人的福份也沒有」。為了獲得師父的收容，也為了圖個練功唱戲的技藝「掙個出身，掙個前程」，母親不惜在戲班子裡為小豆子「截指」──用菜刀剁去第六指，才讓心如鐵石的師父把小豆子留在戲班子。這「一刀之剁」，小豆子像「一頭驚懼迷茫的小獸，到處覓地躲撞，覤空子就鑽，雪地上血跡斑斑」，這一具有精神分析上「去勢」象徵意義的剁指之刑，「剁開血骨，剁開一條生死之路」（註1），也剁開了小豆子一生的奇情異戀，也埋下了小豆子情欲世界中那難以抑止的死亡本能。

這個小男孩，忍著劇痛，俯身跪地，用他滴著鮮血的小手，立下了「關書」：

年九歲，情願投在關金髮名下為徒，學習梨園十年為滿。言明四方生理，任憑師父代行，十年之內，所進錢銀俱歸師父收用。倘有天災人禍，車驚馬炸，傷死病亡，投河覓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學，頑劣不服，打死無論……。（註2）

夢裡人間? 人間美夢?

程蝶衣是一個同性戀者，自幼在戲班子裡因受到師兄段小樓（乳名小石頭）的保護而心生依賴與尊敬。在這個全是小男孩組成的戲班子裡，繼承了中國舊時代京劇班子旦角訓練有名的專制、殘酷與暴力。這些小男孩只要咬音唱字稍有閃失，就是木棍齊飛、皮鞭雨下，無論喊嗓子、走圓場、壓腿、撕腿，只要稍有怠惰或癱疲，就是劈頭蓋臉的皮肉懲罰。才剛剛被母親「出賣」的小豆子，立刻就陷入陌生、恐懼、暴力的陰影中，過著血汗交織的學戲生活；小說中寫道：「小豆子最害怕的，便是『撕腿』。背貼著牆，腿作橫一字張開，師父命兩人一組，一個給另一個的兩腿間加磚塊」（註3）；在失親與暴力的雙重創傷之下，在戲班子「單性同儕」且封閉隔絕環境裡，在小男孩內聚和互憐的擠壓之下，程蝶衣自幼性別認同就與眾不同。

告別了母親，帶著斷指的傷痛，在那個充滿驚駭和恐懼的陌生世界裡，性格粗獷又仗義執言的小師兄小石子，成為了他唯一信任與依賴的保護神，小豆子對師兄的模糊情感也逐即生根發芽。小豆子由於天生細小秀嫩，被分配扮演「虞姬」的角色，他每天重覆背誦那句台詞：「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見人家夫妻們灑落，一對對著棉穿羅，啊呀天哪，不由人心熱似火……（註4）」，當他徹底把這句台詞背熟的時候，小豆子「嗓音拔尖，嫋嫋糯糯，淒淒迷迷，傷心的，像一根繡花針，連著線往上扯，往上扯，直至九霄雲外」（註5）。從此，小豆子就以「女兒身」認定了自己 :

他推著蘭花手，繞個腕花，在院子中的井欄邊上，輕輕地走圓台，一步、一步、一步。腳跟子先試試位置，然後是腳掌，然後是腳尖。緩緩地緩緩地半停頓地好不容易到了花前，假裝是花前，一下雙晃手指點著牡丹，一下雲手回眸，一下穿掌托腮凝思，眼神挑至老遠，又似好近。……（註6）

一次，小師兄為了保護小豆子免受徒弟們欺負，一個對八個，與徒弟們打架，不慎跌倒撞傷了額頭，在眉宇間留下傷疤；隨後，去給清朝遺老張公公祝壽演戲，戲碼就是《霸王別姬》，小豆子始終惦記著師兄眉骨上的傷痕，戲唱完，小豆子給師兄擦油彩、擦汗，擦到了眉梢那道傷口，弄疼了師兄，「小豆子一急，捧過小石子的臉，用舌尖吸吮他傷口，輕輕緩緩地，從此不疼……」（註7）。一句「從此不疼」，小豆子心中暗許，要與扮演霸王的師兄段小樓終生不離、生死相隨。

然而，段小樓是一個真正異性戀的男人，他的情欲需要女人，菊仙的出現，滿足了他的欲求，但也忽略了蝶衣對他的愛。菊仙的出現，使蝶衣的愛情世界樓塌地陷，從此陷入孤立無援、妒恨攻心的境地。他痛恨菊仙，也痛恨小樓對菊仙的感情。小樓始終渾然不知，蝶衣是如何渴望成為戲中的虞姬，而小樓就是他生死相隨的英雄。

虛幻與現實、演戲與人生、師兄與愛人、戲裡和戲外，蝶衣已經不分清、理不明。一次，蝶衣問小樓：「我們做了幾場夫妻？」小樓胡塗弄不清，蝶衣一次不漏的說238次！蝶衣渴望和小樓一輩子作夫妻，就像那戲中的楚王和虞姬，他要與小樓相愛一輩子。這裡的「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能算「一輩子」。蝶衣渴望一生活在戲裡，也甘心永遠死在戲裡。這傳頌千年的霸王與虞姬，是篇美人遲幕、英雄末路的故事，既是一齣名劇，但也是蝶衣的夢裡人間、人間美夢。蝶衣入戲太深、用情太癡，以致人出不了戲，戲也成就不了人。蝶衣只願生生世世做他夢裡的美人、戲裡的虞姬，無奈現實中既無地容身也無處可逃。

戲子無義? 婊子無情?

然而，現實中的小樓既不是楚王，也不是英雄，而是個凡人。他和常人一樣，有七情六欲，有貪婪怠惰，有人性的缺陷和迷失。小樓一樣分不清戲中的霸王和自己不過是個戲子的界線，人說「戲子無義、婊子無情」，偏偏他自戀於戲子情義，迷惘於婊子多情。他先在「花滿樓」與人打架滋事，再迎娶妓女菊仙為妻，再背棄蝶衣和縫迎拍馬的小四聯袂演出《霸王別姬》，隨後又在文革中出賣了蝶衣，也背叛了菊仙。在他身上，看不見一絲英雄的毫氣與壯志，只見自私、懦弱和卑鄙。昔日那與小豆子相依為命的師兄，竟是個乞命求憐的狗熊，昔日那菊仙眼裡意氣風發的「大王」，竟是個貪生怕死、背叛婚姻的小蟲。誰說「婊子無情」？在紅衛兵威逼之下堅決不肯離婚的菊仙，最後以懸梁自盡控訴負心變節的小樓，可謂三尺白綾風中飄，徒負一世恩情付東流……。

蝶衣的癡心與怨恨，菊仙的死心與踏地，小樓的粗魯和平凡，這一場三角畸戀，在歷史的轉輪下，來來回回糾纏暗鬥了十年。一個現實中的假霸王被想像成生活中的真英雄，兩個現實中的真虞姬扮演著戲裡的癡花旦。一個情意拳拳，一個忠烈無雙，他（她）爭奪著戲裡戲外的霸王。菊仙戲外的夫君，蝶衣橫刀不能奪，蝶衣戲裡的霸王，菊仙一生不能有。這支離殘破的愛，這遺憾填胸的恨，無休無止、無盡無邊。

一次，小樓因為不給日本人唱戲，被日本憲兵隊抓進牢裡。菊仙向蝶衣求情，願以離開小樓為條件，交換蝶衣向日本皇軍獻唱救出小樓。蝶衣信以為真，隻身來到敵營，救出了小樓。沒想到，小樓責怪蝶衣給日本鬼子哈腰唱戲，劈頭就給蝶衣臉上一口啐痰。蝶衣又豈知，菊仙早已備妥黃包車，在路口以逸待勞。小樓一出，菊仙就挽著小樓揚長而去……。

蝶衣暗懷心機，菊仙預藏背叛，師弟一片癡心，師兄卻忘恩負義。那一句「哈腰，沒脊梁」，像抽掉蝶衣全身的筋骨，那啐在他臉上的唾液，像一灘火紅的燒炭，在他的臉上焚燒、蔓延、潰爛；那槍決抗日份子的槍聲，像催命的嘯聲回蕩在竹林中。蝶衣在槍聲中倉徨奔逃，深怕被這陰慘的林子所淹沒，「他瞪大了眼睛，極目不見盡頭……。驀地失控，在林子咻咻地跑，……在月亮下跪倒了」（註8）。這是一計天大的陰謀，錐心的背叛，蝶衣碎心於絕望的深淵中……。

（下周續）

註1：李碧華，《霸王別姬》，頁13。

註2：李碧華，《霸王別姬》，北京：人民文學，1993，頁14。

註3：李碧華，《霸王別姬》，頁20。

註4：李碧華，《霸王別姬》，頁29～30。

註5：李碧華，《霸王別姬》，頁30。

註6：李碧華，《霸王別姬》，頁37～38。

註7：李碧華，《霸王別姬》，頁49。

註8：李碧華，《霸王別姬》，頁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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