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我庄,保生大帝與後勁反五輕(李根政)─南方電子報─智邦公益電子報
enews.url.com.tw · January 27,2014主題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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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庄,保生大帝與後勁反五輕
作者:李根政(地球公民基金會 執行長)
2004年,有感於大高雄是台灣工業污染重鎮,想要去面對此一環保運動失落的大塊,我的第一站是去拜訪後勁。
後勁反五輕是可歌可頌的反污染與民主運動,創造了許多第一。1990年舉辦全台第一次公投,當時有60.8%堅決反對五輕廠設立,39.2%同意協商,投票率66.4%[1];1987年至1990年,進行了長達三年一千多個日子的圍廠、請願、街頭抗爭,長期作戰的動員能量超越任何運動。雖然在郝柏村帶領軍警強勢鎮壓下,五輕廠仍然興建,但二十幾年來,他們緊咬著25年遷廠的政治承諾,持續進行組織動員,立場未曾鬆動,地方民代拒絕任何收買。這股後勁十足的社會力,到底從何而來,至今尚未完全窺其唐奧。
從黑髮抗爭到白髮的李玉坤先生,是我了解後勁重要的窗口。我常請教他,為什麼後勁人可以堅定的反五輕,他的答案是信仰的力量,有神明當靠山。1987年,當政府宣佈要在後勁興建第五輕油裂解廠,不同信眾陸續在萬應公與有應公,鳳屏宮問是否「反五輕」,結果分別擲出了六次的「立杯(筊)」,最後由爐主陳財向聖雲宮保生大帝請示是否反五輕,結果連續出現了六個聖杯。老祖將整個社區的力量團結起來,之後並數次顯露神蹟,一再強化後勁人反五輕的意志。
後勁是來自明鄭王朝七十二兵鎮屯兵勁旅,成立至今近400年,位處半屏山和後勁溪之間的平野,因土地肥沃、水量充沛,早期為高雄--楠梓地區最大的農耕區。李玉坤先生提到,可能是鄭氏之軍事移民的後代,讓後勁人始終潛藏著「反清復明」的意識,從清代以來就不妥協於當局,歷來選舉習慣挺反對黨,支持弱勢與在野,70年代,高雄市長選舉,後勁人大部分票投反對派的洪昭男,而不是王玉雲。也就說,後勁人似乎有著特殊的集體人格底蘊,不僅反映在反五輕,也反映於日常的政治態度上。
後勁開庄之後,主要奉祀的神明是保生大帝,明鄭至清代早期稱「慈濟宮」,原本安奉於半屏山東北側山下,從遠處觀之,水氣重時彷若置身雲霧且發出光芒,因而稱之為聖雲宮,1830年才遷建至現址。日治時代曾被日本人廢祀改為派出所及眷舍,神像被移送大岡山超峰寺丟棄,爾後經神明指點才由後勁人於暗夜偷渡回庄,重新奉祀。二戰後期,美軍以煉油廠為攻擊目標,居民原本要大舉逃難,然在老祖指點下,留於社內的人,奇蹟似的躲過戰禍,從此,後勁人對老祖的信仰更加堅定,老祖成了後勁庄人凝聚民族意識之精神堡壘與救星。因而,當老祖指示要反五輕時,後勁人更理直氣壯、義無反顧。
老祖在後勁算是所有神明之首座,統領了後勁的四座公廟,1964年登記成立四廟合一的「後勁廟產管理委員會」[2],委員產生的制度迭有更改,2013年規定,凡在地定居超過30年可自由登記擔任委員,而鄰長是當然代表,如果登記超過委員人數,則採全民投票方式,四廟財產一體的設計,不僅避免社區分裂,也維繫了常態的民主運作經驗與精神,也成為反五輕過程中極大的助力。廟產管理委員會,在1987年8月經信徒代表大會全體無異議通過200萬反五輕的資金,20幾年來,始約是反五輕最重要的組織和資金基礎。
2008年1月7日,由於中油在半年連續三次的大爆炸,後勁人在中油新北門展開新一波的圍廠行動,筆者見證了此一圍廠的過程。一開始,先搭起帳棚,隨即佈置神桌,奉請保生大帝坐鎮,接著就開始由社區人士輪值圍廠。1月28日,後勁居民召開里民大會,決定持續圍廠,決議動員五里102鄰,每日每鄰派一人參加,直到中油有明確回應為止,同時宣布凡有人在抗爭過受傷等,悉由廟產負責照顧。在神明的坐鎮下,後勁人在新北門的圍廠行動,一圍就是221天,直到8月13日經濟部政務次長鄧振中南下後勁,重申政府遷廠承諾不變後才劃下句點。
保生大帝反五輕,神明指示要團結抗爭反污染,顛覆了我對傳統信仰的認知。今年,陳玉峯教授出了一本新書--蘇府王爺,藉由出生於布袋新塭的蘇振輝先生的生平,帶領我們進入了鄭氏王朝反清復明的思想,如何轉化為王爺信仰,以隱性或迷信故事之姿世代傳承。我的粗淺田野訪問,無法證明後勁子民,是否正延續著反清復明對當權者的反抗意志,但卻深刻體會到,宗教信仰和社區文化風格,確是反五輕的主要支柱。
近十年來,我陸續走過大社、仁武、林園、大林蒲、後勁等工業區週邊的聚落,參與了許多環保運動,歸納出一點經驗:一個地區「自然資本」的豐厚程度,是對抗工業巨獸、開發案成敗最重要的條件。試問,如果美濃沒有好山好水;如果彰化海岸沒有寬闊的溼地、瀕危的白海豚,數百年養蚵的傳統,如何喚起國人共同反水庫、反工業巨獸? 而像後勁這樣被污染得面目全非,已失去動人自然資本的地方,能信靠的就是本文所粗略紀錄的「人文資本」。
今年,林生祥和鍾永豐先生的新專輯「我庄」,深度探討了知識份子和我庄的疏離。某種程度也反應了我自身的經驗,金門老家的宗族體系與信仰組織,和黨國體系的社會控制混成一體,造成我對「我庄」認同上的疏離。
與後勁的結緣,給我等離棄「我庄」的讀冊人,一個回溯出生銘印的機會,刺激我等想想:是否該回溯「我庄」的文化基礎,創造出當代可以安身立命的價值倫理。
[1].1990年5月6日,後勁地區在政府同意下,針對五輕興建議題舉辦了台灣在《公民投票法》確立前首次的公民投票;在66.4%的投票率之下,「堅決反對」者有60.8%,「同意協商」者有39.2%。據李玉坤先生表示:當時屬後勁舊社區的四個里(錦屏、玉屏、稔田、金田里),高達90%以上都投了反對五輕的票,而現屬翠屏里的居民則大部分支持五輕,該里主要是來自海軍、中油、楠梓加工出口區的外來人口。
[2] 四廟指的是聖雲宮(保生大帝)、鳳屏宮(神農大帝)、福德祠(福德正神),以及萬應公和有應公合祀等。
原文轉自李根政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