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噤聲桃園人

作者：邱傑

有部落格朋友在我一篇有關桃園航空城的文章後頭留了言：對於航空城，桃園人何以噤聲？

一句話，真是教我思索久久，不知如何回答。

我試著想將這問題簡單化，歸納的可能原因或許如下：

１　桃園是全台灣的移民大縣，短短數十年來人口年年皆快速成長，人口成長並非生育率高，而是外縣市移入人口持續增加，這有其社會背景。從外縣市或境外移民遷入桃園的人，對桃園縣這塊土地的感情可能比不上土生土長數代於斯土的人，關心的程度自然也不會太高。桃園要不要劃出五千公頃土地去建航空城，他們不會有太大興緻去關心。

２　桃園是工商發展快速之縣，工商社會就是一種競爭社會，人人更關切的是職場上的競爭，說得更淺白一點，關切的是個人、家庭的收入、生活的用度、財富的累積，尤其近年來台灣經濟環境惡劣，這種關切的議題更見聚焦，殊難分身去關懷政府重大建設、公共政策。

３　歷年以來，政府在桃園縣內提出的建設計畫，每多淪為口號而鮮少成真，如黃金海岸、中福計畫、航空客運園區、亞太營運中心計畫…，可說舉不勝舉，不但淪為口號，甚至淪為政客加上樁腳人物呼風喚雨用以炒地皮之標的，該等人物吃乾撈盡之後，各種計畫旋即被束諸高閣，計畫區恢復原樣仿佛什麼也未曾發生，有些甚至變更地形地貌而成為荒廢如鬼域之廢墟。久而久之，政府再提各種計畫，民眾已難信賴，也難以與之應和共鳴。

這是航空城被總統、院長、縣長三級主要首腦人物「拍胸脯掛保證」之下，人民依然對之半信半疑的原因。

一個拍攝紀錄片的小組前來訪問我，想請我談談我對航空城的看法。面對鏡頭以及別在衣襟上的麥克風，我不待主持人發問便侃侃而談，幾至欲罷不能。大約錄了七、八十分鐘之後，在一個中場休息時間，主持人很認真而嚴肅的盯著我，問了一句：邱老師，再接下來的訪問中，能不能請你談談航空城對桃園縣的好處、優點？我這才發現，原來我整整談了一個多鐘頭，竟然沒有說到這個所謂「愛台十二大計畫」之首的航空城的任何一點好。

可是，這個愛台計畫對桃園人來說，真有什麼好處嗎？我真是挖空心思也想不出，至少目前及可預見的將來好長一段時間我堅信是如此。

在談航空城計畫之前，我想先談談「航空客運園區」。

航空客運園區和航空貨運園區號稱是政府發展亞太營運中心的「空運中心」計畫下的一項，「航空貨運園區」位於中正機場北側，由遠雄集團開發，雖然發展遠遠不如預期，好歹有了個基本規模的營運樣貌。但位於大園鄉南港村的「航空客運園區」，十餘年前徵收了一百九十七公頃用地，原計畫提供轉機旅客購物、休閒、住宿及會議等多功能服務，但實際執行和計畫出現很大落差，許多相關建設一一跳票，連地方政府都拒絕接管。目前這個園區處處都是雜草叢生有如廢墟，因為怕成為治安死角，許多道路乾脆用水泥護欄封鎖，外地人想入內訪友，有如進入迷宮。

在地人直指這個園區計畫，根本就是一個大騙局，政府為了攫奪人民的土地，以及協助、掩護炒地皮者的獲取暴利而編織出的大騙局。

首先，推出了讓人心動不已的園區計畫，吹擂為北台灣難得一見最高品質都市計畫區，強調種種優勢諸如她距國際機場只七公里，靠一條高速公路等級的專用連絡道與國道二號相銜接，五分鐘車程直達機場大門，既擁有緊臨國之大門的便利，也保持著相對較低噪音的優點；在這園區中處處公園、綠地、兒童遊戲場，保留原有數口陂塘以更加提升環境之美，所有的管線和下水道、污水道一律地下化，地下建有維修管路的專用交通網，維修人員可以開著車在地下通行、施工，國中小和高中校地一應俱全，商業區和住宅區規劃合宜，生活機能好到足以讓大都市人羨慕不已…。

畫出來的大餅如此迷人，接下來便是向世代在此耕墾的農家拋出誘餌，誘勸他們讓出土地，條件是你給政府千坪農地，政府將還你約四百五十坪建地。農地地價一坪一萬元計算，等於你利用一千坪農地的一千萬元成本投資，將獲得四百五十坪價值四千五百萬元以上的建地，四倍半的暴利即可到手。這樣的說法迷惑了農民，等到他們遷讓了土地之後，領回不到一半的土地，卻從不曾見到所謂住宅區商業區每坪十萬元的美夢成真，十多年來建地地價始終在四萬元上下徘徊，甚至由於政府在此訂定了「大街廓集體開發」的營建管制辦法，禁止一棟兩棟的零星起造之申請，農民領回建地，被迫非得和擁有一街廓中多數土地之財團共同起建才有屋可住，大部份的農民因而只得外流租屋為生。

炒地皮集團配合著政府對這個園區的發展節奏進場退場，忽有利多消息傳來：在這兒即將有某某重大建設進駐了…，忽有利空消息出現：某某公共建設不來了，某某計畫取消了…，進出之間，地價忽高忽低，暴利隨之源源入袋！

十多年來，原來畫成的大餅幾乎無一實現，連大園高中都建在高鐵青埔站區去了，而號稱可直達國門的高速公路支線也早被遺忘。

這只是一百九十七公頃的一座客運園區，已被政府玩成如此不堪，稱之為「始亂終棄」也不為過，人民不禁要問：規模比客運園區大上數十倍的航空城計畫，政府是不是又將比照客運園區再大玩一回？老百姓情何以堪？

如果這個政府有能力玩數十倍規模的航空城計畫，何不拿出本領先把客運園區之夢打造出來，提供人民一個更能信服的證明？反之，不到兩百公頃的客運園區都落得失敗收場，人民膽敢信任政府小孩玩大車而且越玩越大？

桃園航空城計畫，整個開發範圍將近五千公頃。政府有什麼理由，有什麼必要圈出這麼大的範圍來呢？說穿了無非就是要再一次明目張膽去掠奪人民的土地。當政府大筆一劃，劃出將征地三千頃時，依據以往征地慣例，等於同時奪得人民一千六百五十公頃土地了，天下有比這更好賺的生意嗎？同一時間，人民的土地面積已縮水一半以上。

我說這是一個利用公權利公然進行的掠奪計畫並不是沒有理由，因為航空客運園區的實例歷歷仍在眼前。其次是另一個例子：更早一點，政府掠奪了大園鄉大海村、三石村、埔心村的土地用以充當桃園軍用機場擴建用地，而今軍用機場已廢除，政府從未考慮將土地歸還人民，反而將在上頭蓋捷運系統，開闢成高級商業區、住宅區，並以此做為此次航空城計畫更可口之誘餌，用以贏取航空城征收範圍內的農民放棄掉自己一半以上的土地。

第三點，這個政府的航空城征地計畫書中，整個範圍內較具規模的住宅、聚落，除了位於第三跑道預定地上而不得不征收，其餘如果林村聚落、埔心村聚落等人口密集的老舊社區，卻一律排除於征收之外，美其名尊重傳統聚落，並以「都更區」為未將之納入的搪塞之詞。事實上根本的原因是人口密集的老舊聚落，征地時必須償付可觀的建築物補償費，相較於圈一塊農地頂多只須補償一棟兩棟農舍不划算太多，因而乾脆將之「放生」不理。這便擺明了有暴利可圖者就征收，利益較少、無利可圖甚至可能蝕老本的就任其「都更」。如果是一個真心要打造一座完美航空城的政府，豈會任令老舊殘破落後的老聚落存留於嶄新而且規模空前的航空城之內？何況這些老聚落連基本的防火巷、下水道都沒有，人民住得不安全且不方便，若非唯利是圖的利益取向盤算，政府有何理由在航空城中獨留下這一堆、那一堆最須照顧的老舊社區不予照顧？

接下來，太多人想要進一步了解的是，這個政府搞一個五千公頃的航空城，究竟想幹什麼？地狹人稠、土地資源無比珍貴的台灣，圈地五千公頃來做航空城，土地上究竟想要做什麼使用？

在現有的計畫書中，似乎五千公頃都被塗滿了各種使用方向的顏色而無一被閒置，可是，什麼是農產加值展銷區？什麼是生活機能區？什麼是機場相容產業園區？…荷蘭的花卉生產區設在機場週邊，圖的是鮮花一經採切，得以迅速完成打包，送上飛機，第一時間送往各大城市、國家，台灣有那一項農產有這樣的急迫性而非得把生產基地建在機場跑道邊？是茶葉？稻米還是鮮蚵？台灣不景氣已有多年，光是桃園縣內閒置工業用地面積可觀，真有某種必須搶第一時間上飛機的工業生產線，設在現有閒置工業區內，利用四通八達的交通網絡送往機場，與重新征地搞航空城，將之設在「城」內又有多少差別？說穿了還不就是要利用航空城之名掠奪人民土地而已？

航空城說明會一次又一次的開，與會官員說得口沫橫飛，開完會，參加的民眾還是滿頭霧水，不知究竟。何以致之？因為即使是這些官員本身也還是搞不清楚。他們唯一能做的，便是熟背那厚厚一大冊航空城計畫書，以便有問必答，答案無法超出計畫書，而這本有如航空城憲法的計畫書，稱之為有字天書也不為過，引經據典說了老半天，他就是沒有告訴人民一句人民真想知道的內容。

人民想知道的是什麼呢？

將心比心就會曉得人民想知道的是什麼了，無非只想知道你這個政府要來拿走我的農田、菜園、我的小柑仔店、我的兩層樓還加建了一層鐵皮屋的四十年老屋、我阿公養鴨養雞的老豬舍，你會付我們多少錢？我能夠用你付我的錢去一個陌生的地方買回我所失去的房子、田園嗎？我的孩子以後要到那裡去唸書呢？所謂以後，是民國那一年那一月？是他在小學三年級就得轉學？還是國中三年級？同樣大小的房子，我的房子租給便利商店，一個月有八萬塊租金收入，你是不是只付我和鄰居空在那兒幾十年的房子同樣的補償費，這不是太不公平嗎？你們在查估補償時有沒有注意到這種不同的價值？…

這些問題，說明書洋洋灑灑好大一本，沒有回答任何一題。官員，就算你問破了嘴，他也不會給你答案。於是會等於白開，人民的疑懼依然。既然如此，也只得噤聲，這叫無語問蒼天吧。

航空城計畫難道對人民一點好處也沒有嗎？至少地價翻了好幾番，大家都發財了，這不就是好處？

關於這個問題，事實上也確是部份答對了。所有被列在計畫區裡除了那些被列為都更區的老舊聚落，幾乎所有的地主都難逃土地掮客的售地勸誘，因此許多土地均已分別在農家認為滿意的價位中相繼脫手，近三年來，所謂蛋黃蛋白區的農地、菜園、畸零土地，價位從一萬元一坪到三萬元、五萬元、七、八萬元都有，最高的也有逾每坪十萬元的案例。

用十萬元去買一坪農地，正常狀態之下真是瘋狂之舉，那有什麼樣的農作物價值高到可以用這種天價的農地來栽植的呢？當然，任何一位買主絕不是要買來種稻種菜種花種果之用的，天底下沒有如此愚蠢之投資。任何一筆土地交易，隱含的便是所謂的航空城議題，寄望的便是航空城計畫啟動之後的利益。

航空城地價漲跌，或是飆漲的速率之徐緩或暴衝，與政府慢慢曝光的要建、不建、暫停執行、決心執行訊息完全同步。而永遠就有那一撮訊息先知人物，總是拋在最高點，買在最低點，一次次週而復始的來而又往。一些捕風捉影意圖跟進之訊息「圈外人」，有些固然是禿子跟著月亮走多少沾點光，有些則被套牢、慘賠，低點賣出，轉眼出脫之土地又再上漲到新的高點。

這樣的炒地皮遊戲，獲利者永遠是訊息最靈通、財力最雄厚之一群。

至於原地主，賣了土地之後，有些人瞬間從土地之生產者變成不再勞務的「田僑仔」，這個國家和社會直接失去了這一批勤奮的生產力；有些人則利用售地所得往航空城計畫區外圍鄉鎮尋求地價相對較低區域再行買地，鄰近農地也因此淪為炒作物，如此就像朝湖中投石之後，漣漪一圈圈朝外擴展，航空城計畫區內每有一件土地易主，便如小湖又被投下一塊石塊，搞得桃園縣農村人心惶惶然，篤農棄守田園，奔相走告土地交易訊息，人人編織發財大夢。如果說這便是航空城帶給地方的利益，這樣的利益，算得上是這個國家、這個社會可喜之利益嗎？

然而，桃園人也並非完全冷默、完全噤聲，洞悉真象而反對不當征收的情緒正在蘊釀，勇於發聲的人民正在串連，最近已相繼有所表現。但願這個政府即時知所節制，知所檢討，莫再把今日台灣人民當成是六十年前可任意驅趕他方的軍用機場擴建案之農民，或是四十年前桃園國際機場啟建，每公頃高等則農田被強令以四十六萬元之賤價征取之農民，須知今日民智已開，人民可以受騙一次，不可能一次再一次又一次被玩下去的。　

原文轉自邱傑 筆記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