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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下一輪亂世的備忘錄

作者：黃宗潔

我其實知道這一切都來不及。

這一切，救不回那隻被亂棒打死的雪貂，兩隻被亂棒打死的白鼻心，五隻被毒死的狗（這還只是帳面上的新聞），還有數也數不完的，那些被棄養的貓、被投了毒餌的老鼠。

就像我也救不回之前那被棄屍的鯨鯊、被放進微波爐的貓、被石頭打死的鱷魚。

救不回淹死的北極熊。

救不回吃了塑膠的海龜與海鳥。

救不回馬戲團裡被虐死累死的東北虎。

救不回被活活取膽的熊。

救不回被燒死的食蟻獸。

救不回口蹄疫時一群群被活埋的豬。

救不回禽流感時被槍殺的鴿子。

救不回被槍打了半邊臉的小象。

救不回被丟進水溝掙扎至死的小貓。

救不回那一切這些年放在我心上，因為各種管道看到知道的牠們，心痛傷但完全無能為力的，曾經活著但已經死去的牠們。

但是我沒有忘記過。

因此，這是給下一輪亂世的備忘錄。

因為牠們不能被忘記。

因為這是我們虧欠牠們的。

因此有了「放牠的手在你心上」的活動。

最近在讀Catherine Grout的《重返風景》，裡面有這麼一段話：「時常，所謂的世界指的就是人類的世界，是那些經過整理、建設，有著我們社會關係的世界，而並非是指包含所有存在的整體。伴隨權力意志的驅使，……人類世界覆蓋了整個世界，同時也形成對整體世界的疏離。……（然而）我們早已是整體世界的一部分，因此所有的摧毀行為也會同時摧毀我們自己。」

這些日子以來，伴隨著狂犬病的恐慌而來的種種反應，彷彿都在回應著，我們所認定的世界就是「人類的世界」，因此所有威脅到人類世界的存在，都應該「除惡務盡」。但是，這所有的紛擾也意味著，在摧毀牠們的同時，我們也在摧毀我們自己，只是太多的「我們」只想看到面前的「威脅」與「障礙」被移除，看不到我們同時摧毀了什麼珍貴的，屬於自然也屬於我們自身的一部分。過往生活中那些早已隱然存在的衝突、對立和不滿，更似乎比疫情還要迅速地擴散開來。

當我看到諸如「應該直接用獵槍一次解決流浪狗和『礙媽』」（註：一般餵養流浪動物的愛心媽媽被簡稱愛媽）這類的言論時，我其實非常困惑，要怎樣巨大的仇恨才會讓人產生這樣的念頭？而疫情發生以來所產生的「野保」／「動保（貓狗）」截然二分的對立關係其實更令人訝異。我總覺得，這次的疫情，其實將台灣這些年來整體在環境教育、生命教育投注的心力太少，以致整體大環境太差，上游欠缺管理、下游一盤散沙的問題全都一次爆發開來。

太多的愛心媽媽因為不忍生命被任意地拋棄，在最末端精疲力盡地養著超過個人負荷量的貓狗，但是繁殖、飼養、棄養、撲殺的惡性循環無了期，她們遂像推著大石的薛西弗斯一般，二十年來沒完沒了地收容著，直到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垮。她們解決了什麼問題嗎？或許沒有，可是那問題也並不是她們製造出來的。

 這其實是共業。

在國外，保育及動物團體分工甚細，有關心野生動物、經濟動物、實驗動物的、有專攻單一物種的、當然也有所謂的貓狗團體，精力有限，你不可能什麼都談，但也因此在論述上有了各自深化的可能。可是在台灣，我們確實看到多數所謂「動保」的精力花在貓狗身上的狀況，那是因為似乎連處理貓狗的問題都已經讓許多關心這個議題的人疲於奔命。

這運動的天平是歪斜的嗎？當然是，可是它已經歪斜很多年了，它有它歪斜的背景和理由，而從這次全台灣在疫情尚未波及到貓狗，就已經產生的大規模棄養潮，似乎也不得不說，它反映了這天平為何長期以來彷彿故障般總歪向貓狗的一端。

於是，我們看到有些團體為了想要阻止恐慌的民眾胡亂棄養或對動物施以私刑，採取了並不正確也不公道的回應方式，一再強調這個疾病「不關貓狗的事」（我甚且看到一張鼬獾向狗道歉的貼圖）這種「偏狹的愛」，也令許多關心野生動物的朋友不以為然。

但對我來說，我總覺得這一切不該是互斥的。被打死的鼬獾和雪貂讓我心痛，但毫無來由被丟進收容所的狗，同樣讓我難過。愛有等差嗎？愛當然有等差，因此若從運動的層面考量，野生動物和貓狗，恰恰是最容易推動的兩端，前者比較偏向某種普世價值（保育和生物多樣性之必要），後者則直指和人類關係最密切也最親近，因此最容易召喚同情與同理的生物。

因此，我記得黃美秀老師曾在演講中說：「一個人如果連黑熊都不關心，我不知道他還會關心什麼？」但另一方面，如果一個人連他最可親可近的貓狗都不關心，你恐怕也很難期待他會把關心的層面擴展到老鼠身上。因此，在這波恐慌之中，廣發毒餌滅鼠的行為明明和疫情沒有直接相關，卻很少得到關注，那是因為多數人本來就將老鼠視為理所當然要「撲滅」的一種生物。

可是，當我看到「放牠的手在你心上」這個句子時，我想起的是多年前養的大白鼠「小喜」，用牠那白白的，對我來說比人類嬰兒還要可愛動人的小手，抱著她最愛的玉米筍啃食的畫面；是幾年前闖入我研究室，當了幾年「室友」的小鼠，牠那傻裡傻氣在我開燈開門時才倉皇逃命的身影。對我來說，牠們都是一樣珍貴的存在。這些年來，我一直不能理解為何人類會以各種如此殘暴可怕的方式去對待老鼠，因為牠們造成困擾與破壞嗎？因為牠們是可能的疾病帶原嗎？還是純粹因為我們的厭惡之心？但是，要談「老鼠的動物福利」嗎？矛盾的是，當大家譏諷「貓狗團體」只關心「可愛」動物的時候，如果真的關心起「不可愛」的動物，又往往被視為太超過。台灣的動物倫理，還沒有走到可以談論老鼠的時候。

這次的疫情，把整個社會捲進了紛擾之中，但另一方面，也迫使所有原本不關心動物議題的人，去逼視這個事實，那就是在我們的生活中，無論你關心與否，牠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其實是同一個世界。我們每個人，都想捍衛自己的生命安全，捍衛自己珍視的價值，但是可不可以，稍微不要那麼排他地去看待這一切？道德沒有絕對主義，我們也不可能在這短短的時間之內，一次解決不同領域的爭議和不同價值觀之下的衝突。

我不知道這次的活動可以改變什麼，但這是一份備忘錄，它記下了此時此刻發生之事，也召喚了很多人記憶深處的，和動物的回憶。而只要能夠召喚多一分的溫柔、多一分的虧欠、多一分的愛或多一分的尊重，那這一切，或許還有不要絕望的理由。

轉載自：放牠的手在你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