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鐵民紀念文選特輯─鍾理和文教基金會文化社區電子報─智邦公益電子報
enews.url.com.tw · July 11,2013致鐵民先生（鍾永豐，詩人）
恁大介艱辛，汝笑容應對
恁深介不義，汝理論分明
汝墊高眼界，渡我等生翼
路─
緊行緊穩
路─
緊行緊趣
鐵民先生，佢無走
轉身交待，莫驚莫愁
該當要做，出手堅強
我所有所知，用得儘量
鐵民先生，佢還在
佢變做山，高朗闊開
分我等凭，定捱等位
做我等大家，運動介化胎
凭：靠
一齊去看苦楝花，好嗎？（鍾舜文，鍾鐵民三女）
等明年春天，苦楝開花的時候
我們再一起去看那棵苦楝樹，好嗎？
爸爸，你一直都喜歡苦楝樹，時常一大清早就站在臥房外的陽台，看著庭院前的苦楝樹與東南面的山。你說不知道什麼原因，或許是因為爺爺喜歡苦楝，所以自然地也喜歡上這開有淡淡紫花的樹。你說在台東的高台，有一棵自己視為朋友、年近90的老苦楝，那是你每到台東就想去拜訪的老朋友。七月中旬，我去了台東，也替你去拜訪了這個朋友，那樹身巨大的老樹依舊挺挺地站著，枝葉繁茂。你身體不適的最後一星期，幫你捶背的當下聊到了這棵老樹，提到明年一齊去看花，你想都沒有想，語氣堅定有力的答著：「沒問題！」你的爽快答應，著實讓我感到安心，就是在病房裡，你也點頭應許著。或許，那是你一向的體貼，是不希望見到我難過與擔心吧！
過去的這幾天，許多朋友紛紛從各地前來笠山看你了。家裡，像陀螺般的轉著，叔叔、姑姑和朋友們都關心著：「媽媽要好好顧著，要好好吃飯、睡覺，這些時日辛苦妳了！」我說：「還好。」就是累了，我還是寧願忙碌著，讓忙碌佔著心思，將有關於你的所有記憶都暫且放在一個盒子裡，擱著，那樣可以忘記悲傷，眼淚也可以忘卻。
這盒子，我是多麼不願意打開阿，爸爸。總喜愛跟在你後面，以小女兒的身份黏著你，向你耍賴。我好想一直黏在你的身邊，幫你捶背，一起聊生活、聊攝影、聊創作，一直聊到我手酸了，你也不小心睡著了。記得小時候，你會喊我：「舜文來，來幫我捶背！」當時的我，偶爾在心裡嘟嚷著：「為什麼每次都叫我呢？姊姊呢？」但是，你知道嗎？現在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幫你捶背吶！漸漸長大，我漸漸地懂了一些事。捶背這個動作，變成了我們之間最好的溝通與默契，也因為這樣，我開始偷偷在你背後看著你，看著你隆起的背、米色的柔軟的汗衫、睡著的側臉，還有白白細細的髮絲。
偷偷地看著你，也偷偷地畫下了你的背影。知道我要走創作，你心裡很是擔心，這我是知道的。「舜文的作品在這個展場中讓我感到女兒終於找到自己的路，展現個人風格！祝創作路途比前代順暢！」翻著展覽時你所寫的字跡、話語，每一字、每一句，都讓我假裝遺忘的眼淚汩汩流出……爸爸，你不會笑我這個愛哭的「憨女兒」吧！你或許不記得了，小時候，教我如何畫圖、教我如何拍照取景的，都是爸爸你阿！你總笑著說：「趁老爸還活著的時候，還可以幫幫你。看看我有沒有那麼好彩，吃到、看到哪天妳的作品一張可以一百萬。」媽媽和我也都笑了，媽還說：「那我們可要吃健康一點阿！」然而，我都還能沒請你吃大餐，也還沒能帶你出國去旅行吶！
你說，你很滿足，看著我們三姊妹都有各自的發展；你說，從前會擔心媽媽，但是現在不會擔心了，因為她很會過生活，可以把自己打理得很好。你說，你的人生規劃只有到60歲，所以60歲之後的每一天，都是像是撿到的，於是可以開心而愉快的生活，享受並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刻。這麼想著的時候，很多事情都可以看得很開，無須強求，也無須與人計較，只有盡了自己的本分，順著自然來行，就好。你說，你相信「能量不滅」的定律，在你生命最危難的時候，都巧有貴人出現、幫忙，那是你無法回饋的恩情，於是也把自己的微薄力量還給社會，並且不求回報地在自己能力可及的地方傾盡了心力。給出去的能量，最終似乎都以不同的形式回到了自己的身上，你說這奇妙的感受讓你體悟很深，也體會到了樂趣與成就，往往就是在麻煩之中同時並存的。
你總是告訴學生：「我這樣的身體，今天都可以變成老師站在你們面前，你們每個人的身體都比我健康、強壯，若我都可以做得到，你們為什麼不可以！」看似比人任何人都孱弱的身體，實際上你卻比任何人都來得堅毅、強壯。你說，你的生命都在我們身上，就像我們大家都承載著奶奶他們的生命，雖然奶奶離開了，但是她依然活在我們心裡。你說，生與死是人生必經的過程，真要有那麼一天的時候，我們也不要太難過。但是爸爸，看不見你滿頭白髮的背影、聽不見你爽朗的聲音，在在都讓我們感傷。笠山下的生活將會繼續向前走，只是，在這少了你的房子裡，空蕩而寂寞的感覺竟是如此強烈；沒有你的餐桌上，飯菜好像也都失了原有的味道，淡而無味。
來不及說父親節快樂的那一日，在急診室，我握著你的手，我們相互凝視了很久，你的眼神是那麼的堅毅、溫柔而平靜，然這其中卻也包含了虛弱，以及一些我無法解讀的部分……爸爸，你知道我來了，對吧？我的聲音，你一定認得的，對吧？我們一直在這裡，跟你在一起。無論如何，我們一起回家，回笠山。歸來去，看那很靚、很靚的青柳柳的山，看山腳下渺渺茫茫的雲；我們來歸，歸去聽蟬叫，歸去聽五色鳥“嘓嘓嘓嘓…”的聲音。不用愁，不用煩，緩緩地來，慢慢地行，就像你說的「沒問題！」對吧？不用愁，不用煩，我們都會很好，我們一起回笠山……颱風過去了，今天的笠山晴了一個早上，下午之後轉陰，雷聲清遠，隆隆地伴著落雨。入夜時的涼爽臨暗，掛著弦月，聽得到蟲與青蛙叫的聲音，遠方還有貓頭鷹的啼叫。夜深了，眼下，媽媽正熟睡著呢！
以前，從來沒有說有對你說過我愛你。我們都很愛你，爸爸，就像你愛我們那樣。對不起，爸爸，一直讓你既擔心又掛心；謝謝你，爸爸，作你的女兒，真的好幸福。說好的，一起去看苦楝花的這個約定，以後的以後，我們一起去，好嗎？爸爸……
永遠，你的小女兒 舜文 2011.0903
笠山依舊（邱靜慧，美濃愛鄉協進會總幹事）
記得鐵民老師去動刀的那天是八月八日，臨暗仍未出手術室，慧明掛心至極，當時我還不以為意：去年的大手術都熬過了，怎麼可能被這小手術打倒呢？
還記得，今年文學營主持綜合座談臨上樓前，鐵民老師本欲將拄仗收起，挺直身軀保持最好的姿態出場，幸而彭瑞金老師勸說：「就帶著吧」而不再勉強。文學營後一週是黃蝶祭，鐵民老師竟還能在「痛不欲生」的情況中平靜地、面帶笑容地與幾位前來的貴賓閒話家常，但身體狀況也從此一蹶不振。
黃蝶祭十六年來，每年誦讀的「揚葉仔！飛歸來！」祭文出自鐵民老師的筆下，並擔負主祭者代表發言。今年七月十日的黃蝶祭，老師沒有參與祭典，卻請師母煮了一桌好菜在家宴請前來的貴賓，不意黃蝶祭當日竟成了我們最末的會面，這幾幕畫面勾勒了我對鐵民老師您的永遠記憶：將最後生命全獻給了文學與運動。
反水庫運動的集體生命連結
我自覺是個後知後覺、神經大條的人，會注意鄉里有鍾理和、鍾鐵民倒不是因為自己讀了「中文系」，而是接觸了反水庫、美濃愛鄉協進會的關係。還記得大學時被慧明以讀中文系的為由，拉去鐵民老師家討論《笠山文學營》課程，對於自己文學並不十分專精的情況，至今仍覺得十分慚愧。但鐵民老師總對於後進採取相當的包容與鼓勵，讓我等有機會參與紀念館的運作，在繁複的工作之餘還能保留一點文學的想像空間。
比起文學，更重要是他處世態度對我等的影響，鐵民老師所領導的美濃反水庫運動無疑是改變我等生涯選擇的重要事件之一。1999年立法院前，當時就讀大學的我等陪著祖輩長者在雨中下跪請願，激動的流下淚水心中反覆自問：「為何社會對我們如此不公平？」於是，六年級後生賴梅屏、鍾明光、林瑞梅、鍾怡婷與我等在美濃愛鄉既有的基礎下先後返鄉，並在社區工作上作伴。
農村教育的推手--創辦旗美社大
2001年第一所農村型社區大學─旗美社大的興辦，更讓我與梅屏等藉由教育工作的「掩飾」安然地回到農村工作與生活，當時師大畢業卻未選擇教書的明光就以在社區大學擔任講師自稱，以迴避家人的不安。而鐵民老師說反水庫從未擲過一顆雞蛋、一粒石頭，完全靠著一場一場的說明會、拜會遊說而建立起居民意識。社區教育的基礎工作成為水庫抗爭成功的力量源頭，遂成了我在社大待上八年半的信念。
鐵民校長以為社區大學乃為彌補那些自小失學的成年人而辦。吳錦發七十多歲的父親吳連昌就曾說起小時常因為戰爭時常斷學，社大學習資源因此讓他倍感珍貴，書法、民謠、油畫都是他的最愛，可惜視力、耳力逐一「故障」而逐漸中斷了學習生活。鐵民校長本身好學，也總是鼓勵身邊的人多學習，許多學員經常也與他分享許多豐碩的學習成果，舉凡李老闆烘培的咖啡、劉桑釀的好酒、師母做的手工豆腐、拼布包等等，都讓山間的生活充滿愉悅。
我以為鐵民老師是擅說故事的翹楚，往往能將深厚的道理轉換成平易近人的語言，那些幽默的自嘲更讓人倍感親切。講起初反水庫時，面對大批武裝警察，總會掩嘴自嘲：「我也怕得要死哩。」形容農村辦學的困難，總是說起2001年草創社大時，第一次課程招生博覽會那天只來了27人，幸好最終以五百人順利開學。面對運動的高度和社大行政的繁瑣之間，則以「生活的樂趣在於不怕麻煩」的角度來鼓勵年輕夥伴，並屢屢以師母來當作快樂學習的最佳例子，鼓勵大家終身學習。入殮前二日，油畫班同學秀女姐安慰明琴師母要不放棄畫畫，藉以放寬心情，我不禁想，旗美社大就是鐵民老師遺留給師母的最好資產，往後還有很多「同學」可以陪伴她呢。
理和小徑也是鐵民小徑
大學的某次黃蝶祭，時於旗美高中任教的宋廷棟老師提議要用鍾理和的文學地景來當作腳踏車的路線，行前規劃踏勘，我們在竹山溝前駐足眺望人字山，在大埤頭的伯公樹下，阿棟老師的話讓我記憶猶新，他說：「這雖是理和小徑，但未來也是鍾鐵民的文學路徑。」後來幾年，從鍾理和紀念館延伸到廣興庄的文學地景，慢慢地從少數人的默會到一般人均得以親近。
記得應是2007年的文學營前夕，由鐵民老師帶著成大台文系的學生土撥、欣瑜，以及當時的工作人員明萱、慧明，長青和我等帶著攝錄影機，逐一解說理和小徑。原本平淡無奇的牛車路開始有了生命，然而最吸引我的情節並非穿透窿處台妹的深情等待，卻是小孩子一聞風聲以為鬼魅就要出沒的恐怖；還有清晨四點許，台妹用煤油燈送鐵民老師一小段路程，然後一個小小孩要花上三個多小時走路去上學，小小孩在這條路上嘗盡野果、偷挖蕃薯蘿蔔、望潭投石擊魚這些窮苦又頑皮的童年故事。
讀鐵民老師《山城棲地》、《山居散記》，總讚嘆他如何將山狗太、伯勞、土蜂等故事描寫得如此生動活潑？後來還聽他說高中時期還曾經擔任四健會養雞班的班長，把那些吉貝木棉樹鋸成一段段當作圍籬，又如何砍竹搭建雞寮的故事；如何用炒香的米糠來抓溪蝦、甩釣白哥此種溪魚等等，想來這些都是作家真實的生活體驗。
美濃山系、雙溪河流、平野田疇所孕育的好人情，反水庫運動的洗禮，農村文化復興的願景，都將引領更多人踏上理和小徑來到笠山。我堅信，鐵民老師您的生命並沒有結束，社區的進步運動則會持續擺動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