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邱常梵 擔任《藏語語法基礎格式》課程的僕沖老師,曾留學挪威三年,英文流利,博學多聞,時常穿一襲改良的短藏袍,講起課來中氣十足,唱作俱佳,有回他在課堂上舉例說明一個生字時,隨口哼唱了幾句,歌聲嘹亮,令全班同學驚艷,纏著他教唱藏歌,他想了想,在黑板寫下一首藏文歌詞,意思是: 「潔白的野鶴啊!請你借我雙翼,不到遠處高飛,理塘轉轉便回。啦啦啦啦啦啦啦……,不到遠處高飛,理塘轉轉便回。」 他解釋這是一首藏地家喻戶曉的民謠,作詞的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人們說這首詩預言了他的轉世七世達賴喇嘛將在理塘(位於藏東、川西交界)誕生,後來果真應驗。 六世達賴喇嘛的白天與黑夜 五年前我首度入藏,參觀布達拉宮時,地陪介紹布達拉宮分「白宮」與「紅宮」兩大部分,白宮是達賴喇嘛處理政務和生活起居之處,紅宮主要舉辦宗教活動,主體包括歷代達賴喇嘛靈塔和佛殿,共有八座靈塔,從五世達賴喇嘛開始到十三世達賴喇嘛(現今流亡印度的達賴喇嘛為十四世),每世圓寂後都修建了一座靈塔。我算了一下,咦!應該有九座才對,仔細參觀後,發現獨漏六世。詢問地陪,她解釋因為六世達賴喇嘛爭議很多,褒貶不一,所以未修建靈塔。 我對六世達賴喇嘛的好奇心始於此,後來陸續看了一些有關他的報導,他是西藏最傑出的詩人,西藏人民至今仍在傳唱他留下的美麗詩篇。他的一生曲折傳奇,讓我慨嘆造化弄人。 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老家位於西藏南部偏遠的一個小山村。1682年,五世達賴圓寂後,由於牽涉政治權勢利益,當時執掌大權的桑結嘉措密不發喪,所以倉央嘉措未如其他轉世靈童在上一世圓寂後短期內被尋獲,進宮接受佛法熏陶,而是一直待在小山村過著世俗的生活,直到十五歲才被迎入布達拉宮,舉行坐床典禮。 十五年是段不短的歲月,倉央嘉措深受現世習性影響,他恰如青春期的少年,熱情奔放,嚮往愛情,喜愛詩歌、美酒。當他入駐布達拉宮後,割捨不下家鄉及青梅竹馬的伴侶,化思念為詩歌:「風啊!從哪裡吹來,風啊!從家鄉吹來。我幼年相愛的情侶呵!風兒把她帶來。」(注1) 他像個雙面人,白天是活佛,夜晚是感性的少年詩人,易裝流連於拉薩小巷的酒館,寫情詩,尋芳獵艷,沈醉於美酒和愛情之中。 布達拉宮唯一的叛逆者 紙包不住火,他的行為傳進西藏政府官員耳中,受到大力撻伐,而他的上師五世班禪喇嘛獲悉後,也規勸他以修行為重。倉央嘉措的掙扎既深且痛,他寫了許多詩描繪:「在法力無邊的上師面前,求他收起我的凡心;可是凡心是收不住的呀!它又使我失魂落下凡塵。」「若隨順美女的心願,今生就和佛法絕緣,若到深山幽谷修行,又違背姑娘的心願。」 出家與俗世的煎熬,迫使他也曾跪在扎什倫布寺(班禪喇嘛駐錫地)前,對五世班禪喇嘛請求:「你給我的袈裟我還給你,你在我身上的教戒也還給你,六世達賴喇嘛我不當了,讓我回去過普通人的生活吧!」 無疑地,六世達賴喇嘛是有始以來布達拉宮唯一的叛逆者,他不僅毫不隱瞞地寫:「入夜去會情人,破曉時大雪紛飛,足跡已印到雪上,保密還有何用?」也曾嘲諷享有特權的僧侶:「僅僅穿上紅黃色袈裟,假若就成喇嘛,那湖上的金黃野鴨,豈不也能超度眾生?」「向別人講幾句經文,就算三學(戒學、定學和慧學)佛子,那能言會道的鸚鵡,也該能去講經布道。」 身處政治漩渦中,他最後還是難逃政治犧牲品的命運(注2),坐床第九年,年二十四歲的他,被冠上「耽於酒色,不守法規」的罪名,遭到廢立(另立伊喜嘉措為六世達賴),解送北京。但無論他有多少風流韻事及違反戒律的行徑,都不影響他在藏民心目中的神聖地位。當他被押解離開西藏時,藏民沿途相送,淚流滿面。 他最後的命運呢?眾說紛紜,有說押解途中風雪倏至,他隱入風雪消失;有說押解至青海湖畔時他躍入湖中失?;有說抵內地後他被清朝軟禁於五台山圓寂;有說他被押解的官兵放走,遊歷四方,最後於內蒙古落腳,擔任寺廟住持,六十四歲時圓寂。 深得人民愛戴的活佛 無論真相是什麼,不難看出藏民對六世達賴喇嘛的喜愛,一般都認為是因為他將出身貧苦農民的樂與苦、愛與憎,以及統治階級政治角逐和宗教戒律束縛所帶來的苦悶等,全表現在詩歌中,說出人民的心聲,所以深受藏民喜愛。更或許是因為他不是布達拉宮裡高高在上的活佛,而是一個有著和小老百姓相同七情六欲的人。民間至今還流傳著:「格薩爾王的故事多,百姓嘴裡念的佛語多,倉央嘉措跨過的門檻多。」意思是他走入民間,為眾多百姓說法講經、祈福、除災等,藏、蒙、漢、滿各族人民對他都非常崇敬。 今日在拉薩書店,可以看到不同版本談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書,內容大都以他的「情歌及秘史」為主,一首首詩歌,展現了詩人豐富細膩的感情: 「花時過了,蜂兒並不悲傷;緣份盡了,我也無由悵惘……」 「我的意中人兒,如果去學佛法,我也馬上離開這兒,到山洞裡去陪伴她。」 「凝思默想喇嘛的容顏,連個影兒也不從心頭顯現;無心去想情人的丰采,卻清清楚楚,如在眼前。」 「第一最好是不相見,如此便可不致相戀;第二最好是不相知,如此便可不致相思。」 自從課堂上學唱了六世達賴喇嘛的詩歌後,每當路過大昭寺八廓街「瑪吉阿米」餐廳,我總會駐足觀望這間傳說是他私會情人所在的黃房子,想像三百多年前他的矛盾心境。有幾次我半夜醒來,銀色的月光透過紗窗照進宿舍,一室明亮如晝,也會想起他另一首著名的情歌:「從那東方山頂,升起皎潔的月亮;親愛姑娘的容顏,浮現在我心上。」 那應該是在漫漫長夜中,同樣溫柔的月光下,他有感而發寫下的吧! 啊!教人如何看待六世達賴喇嘛的一生?或許只有《金剛經》四句偈最適合!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注1:本文所引六世達賴喇嘛詩歌,依據西藏人民出版社編著《六世達賴倉央嘉措情歌及秘史》一書。 注2:據載,九至十二世達賴喇嘛也都是政治犧牲品,九世十一歲,十世二十二歲,十一世十八歲,十二世二十歲,便都突然逝世,人們懷疑他們是被毒死,清朝政府也認為死因可疑,進行驗屍及追查,但都不了了之。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28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