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邱常梵 藏曆四月底、海拔4300公尺、直貢噶舉派主寺直貢梯寺緊臨斜崖的廣場上。 持續幾天修法後,一場由僧侶演出的金剛神舞(俗稱跳神)盛典,正在為神聖的藏曆四月(注1)寫下圓滿的註記。 拉薩河支流雪絨河蜿蜒流過的山谷,是直貢噶舉派的發源地,史料記載,依藏文字母排列共有三十座大小寺廟,但目前大都已毀,只餘數座。 我認識的帕洛朱古,是其中一座羊日崗寺的轉世活佛,很早就收到他發的手機簡訊:「公告:藏曆4月29日(西曆6月23日)下午,於直貢梯寺由小僧跳金剛神舞(黑帽),歡迎各位前來觀賞。」 趕赴4300公尺的盛會 金剛神舞屬密宗儀軌,早期只在密宗殿內舉行,後來為了促使民眾皈依佛法之心更加虔誠,才走出殿堂。 一早我從拉薩搭客運車,近午抵達,廣場四周能坐能站之處早已擠滿人,在扎桑喇嘛(注2)協助下,強穿過群眾,我進到廣場中間放置經幡旗桿處,這兒民眾不能靠近,拍照視野非常寬闊。 不久,由一群僧人吹響法號拉開序曲,金剛神舞一幕接一幕,熱鬧非凡。參與演出的僧人,從頭到腳穿戴華麗的繁複服飾,戴著呈現忿怒相的面具,在鑼鼓樂聲中,搭建起人神交流的橋樑。 兩點左右,七個黑帽舞者上場,先由帕洛朱古一人獨舞,今年才二十四歲的帕洛朱古,一改平日幽默活潑模樣,神色莊嚴,全神貫注,隨著音樂節奏手舞足蹈,旋轉翻跳,或快或慢,或剛或柔,很有專業舞者架勢。 為了捕捉最好的角度,我使用長鏡頭在場邊遊走,平拍、仰拍、爬上台階俯拍,不停地蹲下、站起、爬上、跑下,正拍得起勁,突然一陣昏眩,眼冒金星,初以為是艷陽直射眼睛的光亮,伸手擋陽光,咦!我戴著太陽眼鏡啊! 頓時身體癱軟、胸口緊縮、呼吸困難。宛如有一火苗在體內點燃,熾烈地熱流貫穿全身細胞,我無力地靠著旗杆。 自己的生死書 佛陀曾問眾沙門:「人命在幾間?」有人回答「在生死間」、「在飯食間」等,佛陀都微笑不語,直到有人回答「在呼吸之間」,佛陀才點頭。而我現在快要「不在呼吸之間」了,有個東西哽在喉嚨、壓住胸腔,意識像溺水般掙扎著想浮出水面。 聖者蓮花生大師在《西藏度亡經》中說,當一個人快要死亡時,由地、水、火、風四大組成的人體色身,首先地大會衰竭,身體變得遲鈍,體力不支,無法移動;其次水大衰竭,體內感到乾燥、缺水;接著火大衰竭,體溫漸失,六識慢慢衰退,外界的一切愈來愈模糊、愈來愈遙遠;然後風大衰竭,生命能量消耗殆盡,呼吸愈來愈弱,最後停止。 那麼,我現在有可能是在步向死亡嗎?我的四肢變得遲鈍,無法動彈,是地大在衰竭嗎?全身不斷冒冷汗,口舌乾涸,是水大在衰竭嗎?體內一股無名火愈燒愈旺,炙熱往外竄,是火大在衰竭嗎?...... 彷彿下一秒就會窒息休克了,心想:「我會死在這裡嗎?」不知是不是嚇呆了,反而不怕,靈光一閃中還想起《西藏生死書》作者索甲仁波切對死亡來臨時的描寫。當人由臨終到死亡,意識不會消失,會離開肉體,進入死後的「中陰」世界,所謂中陰,是指一個情境「完成」和另一個情境「開始」之間的過渡,是解脫的好時機。但那個當下要注意什麼呢?現在一點都想不起來。 唉!中陰太複雜了,當時看不太懂,也無上師指導,現在還想它做什麼? 天旋地轉中,金剛神舞宛如默片,我全然聽不見鑼鼓樂聲和沸雜人聲,腦中念頭卻還在轉著,是高山症嗎?怎麼會這樣呢?之前來過兩次都沒事。是因為正午紫外線太強,中暑了嗎? 近旁無人可幫忙,忽然瞥見帕洛朱古獨舞完,正站在幾公尺遠的場邊,等候其他僧人輪跳。我猶豫著要不要過去跟他求救?但兩腳酸軟無力,不聽指揮,而且連張口喊也沒氣力,只感覺身心直往下沈...... 西藏諺語:「如果你該生病,你就生病;如果你該死去,你就死去。」 他們把死亡比喻為「就像從酥油中抓起一根毛髮」,毛髮不易沾附油,被抓起後,酥油會一滴一滴流光。當我們死亡時,生前所有的土地、房產、名聲、財富和親朋好友,也都如同酥油從毛髮上滴光,沒有一樣帶得走,只餘下神識,依著自己所造的善惡業,再去流轉受果報。 死亡、重生的交替 這也讓我想到台灣台北縣土城承天寺建寺時,弟子都要幫忙,有一天,大家忙到半夜,疲憊不堪,廣欽老和尚竟然把一盒大小不同、已分類好的鐵釘全部弄亂,要弟子重新分類,有人嘀咕:「怎麼偏挑這種大家都極累要休息的時候叫人做事呢?」老和尚板起面孔,當頭棒喝:「難道臨命終的時候還讓你挑時間嗎?」 死亡不會徵詢我們的意見,所以我們根本無法選擇告別人世的時間。 這如恆河沙數之多的念頭,全在一瞬間於腦中來來去去,交叉穿梭,或許只有幾十秒的時間,卻又像是經過了一世紀那般長,時間真是個幻相啊! 幸好信仰的力量在這時發揮了作用,一個心念彈跳而出──無計可施,就放下吧!專心唱誦六字真言。我開始默念「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觀想諸佛菩薩的光芒籠罩著我,同時持續緩慢深呼吸。 終於,內心在紛亂中漸漸寧靜。負責錄影的一個藏族年輕人,正好移動靠近我,我艱難地伸出手碰他一下,他轉頭看我,我氣若游絲說:「我很不舒服,拜託幫我拿背包,帶我到那邊休息好嗎?」他二話不說,提起我的背包,把我帶到奏樂僧侶的座席,讓我斜靠在藏式卡墊上,並請他的女友照顧我。 普通話流利的女孩熱心地幫我「診斷」,是因為沒吃東西、沒喝水,在熾烈太陽下沒戴帽子,又動作過劇,才會如此。她要我把汗擦乾,多喝水、酥油茶及吃點東西,很快就會恢復。 筋疲力竭,餘悸猶存,莫名的感覺很像讀國中時那個奇異的夢。當時一位同學急症過世,有天晚上我夢見她約我在學校附近公墓會面,我在夢中前往赴約,那路卻無止境的綿延,快要遲到了,我改成跑步,卻一直跑不到,愈跑愈快,累得筋疲力盡,眼看就要失信於同學,我急得哭出來,猛然驚醒,一臉汗水淚水。 隔晨,告訴祖母這奇異的夢,祖母大驚,說:「好佳在,你沒有跑到,不然就完了。」祖母隨即帶著我燒了許多冥紙給同學,口中念念有詞。 陣陣山風送爽,烏雲遮蔽陽光,逐漸厚重,終至下起雨來,我在雨聲淅瀝中復原。前一刻,無數的細胞死去了,這一刻,又好像有無數的細胞新生了。看到金剛神舞猶在雨中進行,抓起相機,穿好防水風衣,我重新走進場中。 終場時,雨過天青,一道美麗的彩虹伴隨陽光浮現天際,在場每一個人都發出了低聲的讚歎! 注1:藏曆四月為佛陀誕生、開悟及涅槃的月份。 注2:扎桑喇嘛的故事詳見拙作《聽見西藏》一書P.122。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29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