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偉禎 像宗藏這樣的武士,在槍炮逐漸代替刀劍的年代,困惑不安;在正直與忠貞之間的拿捏,在不論是否是亂世裡,都令人難為。 該如何有所為,又有所不為?做為一個武士,保護受虐的女孩不對嗎?父親為表明心志而切腹自盡不對嗎?堅守武士原則不出賣友人以致於違抗藩主有錯嗎?服從上級的命令與友人決鬥,不對嗎?這許許多多的矛盾,來自個人也來自社會,單憑著他個人之力根本無法化解。 在一次受訪中,山田曾表示,武士道是日本傳統的價值觀,有其優點及缺點。武士的優點是不以貧賤為恥,最重要是活得清白,但過分忠誠,便很容易捨棄判斷是非之心。在影片中,可看到導演刻意對武士道的批評,例如宗藏母親葬禮,可見到導演刻意呈現如老武士頑固老邁的空洞訓斥,以及藩主上廁所卻明顯膀胱無力的窘態,來嘲諷武士道精神的僵固死板。宗藏這個角色顯然就是編導拿來強調武士道在「鬆與緊」之間拿捏之真諦。 再從導演以兩對男女對照顯露兩性相處之道的陰與陽,可看出山田洋次導演與編劇藤澤周平心目中所推崇的愛情,或說人與人,人在世間該如何面對自己的對待之道。 愛情的隱與顯 先談片中配角彌市郎與妻子的感情。兩人相愛是毫無疑問,妻子顯然是以夫為天的女子,任由夫君到江戶去闖天下,在家鄉守候。只是沒想到彌市郎回鄉時已是被審判為亂黨,被關在囚籠中,隨後還越籠逃亡入農舍劫人質自保,藩主隨後祭出追殺令。此時宗藏受命前往決鬥,彌市郎妻子明知不可能卻仍想用自己美色及肉體,分別向宗藏及藩主遊說換回丈夫的性命。 當宗藏質疑彌市郎,逃亡如何對妻子有所交待,沒想到彌市郎說早要妻子自找出路,自刎也行。兩人的關係顯然是以彌市郎為主導,他的放浪瀟灑其實是自私的行為,不顧亂黨之妻在社會中被鄙視的命運,如此導至了兩人悲慘的結局。 以男人角度視之,彌市郎是積極的機會主義者,在亂世中及早洞悉世局將變,早所有人先到江戶去闖蕩找機會。其能量衝勁十足,貪功貪名,卻因自顧自的自私貪念,賠上自己與妻子的生命。 再看宗藏與喜惠的感情,兩人在對照下是隱性的,但充滿陽性的能量流動。他與喜惠是總是替對方想的典型。宗藏一向喜愛理家能力一流的家僕小女子喜惠。在她結婚離開後常想念她,但受於她的已婚身分,一直不便探望。在小店中相遇,也一直以禮且不逾矩方式對待,並持續關心。 直到聽到她在夫家受虐待,生命垂危,他立即不顧階級禮教前往救助。之後他與喜惠的關係開始受到壓力,因為連帶影響了妹妹在夫家的地位,飽受奚落。不得已,他得為妹妹及喜惠的未來著想,她終究是要嫁人(僕人不得與武士結婚),他只得送她回鄉。 這裡有意思的更是喜惠的態度,做為僕人,雖心中對宗藏感情濃烈,但礙於自己身分,以及顧及宗藏的未來,她只得隱藏起不捨離開之情,她轉以「要我離開是主人您的命令嗎?」這種主僕上對下的關係,來轉移平行感情因身分帶來的膠著。這樣的甘願在今日看起來不可思議,主僕之間的僕人不自主及「男尊女卑」必受攻訐,但在那時代,這卻是一種為他人著想的「成人之美」的深層感情。 忠於自己,找到幸福 決鬥後,在他意識到好友的妻子為解救丈夫而被藩主侮辱後,整個劇情達到高潮,他鄙棄藩主低劣的人品,終於使出了從未用過的絕技「隱劍」中的「鬼爪」,不露痕跡地刺殺了藩主。宗藏對武士道精神的「堅守」與「懷疑」,以及對原則的執著和變通,環境迫使他在武士道的僵硬原則中,找到了能說服自己的平衡點。他先對藩主盡忠(殺掉朋友),後對朋友盡義(暗殺藩主)。只是,在這一切完成後,卻感到空虛和失落。這一切的答案,就在宗藏在放下身段,放棄武士頭銜後,明朗起來。 最後是一個溫情脈脈的結局,宗藏放棄了武士身分,與自己心愛的女人遠走他鄉。 片末,當宗藏放棄武士頭銜變賣財產,到喜惠鄉下求婚。溫婉的喜惠心懷喜悅,又以同樣的問題問他,「這是主人您的命令嗎?」其深深的情感「隱」藏在這句話中,在幽默中傳達了幽遠的意境,也與宗藏放棄人人敬畏的武士身分,「隱」身於世間遊走,相呼應著。此時導演以橫移迴旋幾乎三百六十度的鏡位包裹住兩人,並由下往上拍攝坐在田埂樹下的他們,位於天地間的中間,其神聖意味不可言喻。既意味著兩性陰陽相合的關係,也揭櫫頂天立地為人的真諦。 回復人的本來面目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 《易經‧繫辭》中亦提到:「剛柔者,立本者也;變通者,趣時者也。」說明了在世代改變中,只有回到作為一個「人」本位,退去階級意識,識時隨順變通的智慧,才有追求幸福的可能。宗藏就在看穿生命真諦,回復成為一個平凡的小男人時,才得到了無比的自由,來追求自己的幸福。雖然「黃昏清兵衛」中清兵衛仍堅守武士職銜盡忠亡於沙場,宗藏可是瀟灑地放棄,與愛人同遊天涯,原來「平凡人無須死得轟烈,但求無愧於心」,是導演想透過影片傳遞給觀眾的價值觀。 而這一切,就在與隱而不顯之間,回復人的本來面目。如此看到山田洋次極浪漫之一面,也終於明白其實在「黃昏清兵衛」及「隱劍鬼爪」兩片的本質是小男人追求愛情的故事。 然而許多「黃昏清兵衛」迷,看完「隱劍鬼爪」難免會更懷念清兵衛的,因為真田廣之掩的「井上清兵衛」比永瀨正敏演的「片桐宗藏」更髒,劍術上更見厲害,離群索居得更純粹,他的愛情的壓力也更大。但是這並不能抹煞「隱劍鬼爪」溫厚有味,悠然存在於亂世的好電影。永瀨正敏與松隆子在真田廣之及宮澤理惠得到諸多日本境內大獎及國外奧斯卡外語片的光環壓力下,努力演出,仍受肯定。 整體手法仍延續上一片中,影像瑰麗,運鏡嫺熟,充分顯示出了一個大師導演應有的功力,文靜時極其溫柔細緻,,武打時盡是刺激緊湊的處理手法。但緩慢的節奏與大量儀式化的鋪陳,難免讓當代被好萊塢快節奏電影毒化的觀眾,會覺得冗長和沉悶。然而能靜心感受山田洋次的觀眾,仍會欣賞他一貫平淡而真情顯露的敘述,以及不著聲色的幽默,而感幸福喜悅。 在滾滾紅塵中,偶遇古典日本武士電影,彷彿飲得清涼水一杯,自在怡人。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26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