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偉禎 比利時,翻開觀光旅遊書籍,對這個國家的介紹是:與德法荷盧等國相接,比台灣小些,人口卻不足台灣一半,安靜、無爭、怡人,藝術遺產豐富,有受歡迎的巧克力,還有舉世聞名的尿尿小童,及丁丁漫畫(Tin Tin)。 然而,在比利時導演達頓兄弟今年獲金棕櫚獎的電影「孩子」的片頭開場,環境竟是令人出乎意料,如同台灣許多已無綠樹、周遭是水質駭人的工業區,影片中的比利時街頭,顛覆了一般人對古典歐洲的印象。 孩子的地方 電影的場景是瑟蘭(Seraing),是比利時東部的一個鋼鐵城鎮,因為導演與場景地點的關係,讓整個故事產生無比力量。瑟蘭是比利時瓦隆區(Walloon)最工業化的城鎮,這個小城鎮與繆思河(Meuse)比鄰,它曾經是礦產與冶金的工業重鎮,工業革命之後整個比利時的經濟還一度全靠它維繫。然而,六○年代煤礦業歿落後,工廠紛紛倒閉,造成了大量的失業,整個蕭條的城鎮變得三餐不繼,社會問題也接踵而至;加上長期的空氣污染,毫無生氣的街頭,觸目盡是令人氣餒的畫面。 「孩子」就是在這樣一個已經落魄的小鎮拍攝,這裡同時也是導演從小成長的地方。 隨後,如同波蘭導演奇士勞斯基的模式,在拍紀錄片後改拍劇情片來接觸更多的觀眾,達頓兄弟呈顯在膠捲上的人的存在狀態以及人的處境,其力道雖與奇士勞斯基的豐厚飽滿,閃著靜瑟的藝術及人性光芒不同,但其以手提攝影機,以自然光,現實的場景拍攝,不斷逼視主角肉體及精神狀態,所造成的「隨機、臨場的寫實感」,力道強到令人直覺是再真實不過的紀錄片,也因此其所起引起社會關懷勁道不容忽視,其視角甚至直接影響了比利時政府近年的社會福利措施。 孩子的孩子 電影的開場,是索妮雅,剛滿十八歲就抱著剛出生的孩子,在路上尋找孩子的父親布魯諾,一個街頭混混。她在寒冷的天氣裡走著,回家時,卻發現原來的公寓竟被布魯諾轉租給別人,她忿忿然地離去,走過天橋,跨過高速公路,斜走到路旁斜坡下的涵洞找人。這樣年輕未經世事模樣的母親,手中抱著幼兒走在路上,臉上沒笑容,已然不尋常。她接著再回到鎮上,搜尋布魯諾。找到他時,他正與同夥在進行闖空門的勾當。 而對於二十歲的布魯諾來說,在街頭求生存是與天俱來的本能,不論偷或騙或闖空門,銷贓分贓等小奸小壞的犯罪行為,對他來說是天經地義,家常便飯。手上的孩子顯然是同為街頭浪者的索妮雅,偶而野合的結果。從兩人的相處模式像年輕情侶那般打情罵俏,至孩子的降臨將改變的生活,兩人顯然都是毫無頭緒。 電影畫面中,這對年輕不知天高地厚的父母,竟帶著可能隨時會受到感染的新生兒,到處遊走流浪,不免讓人怵目驚心。兩人似乎為彼此又可以在一起像往日那般玩耍的興奮,大過新生活的想望,更讓人不禁擔心起那個幼兒,讓影片此時開始釋放一種令人焦慮的戲劇張力。到底,他們接下來將如何過生活?導演用手提攝影機,緊緊將觀眾的注意力鎖在還像孩子的兩人,如何對待手中新生的孩子。 沒想到,暫時沒住處,布魯諾竟就隨意安置女友及孩子在社會局安置流浪漢的宿舍床位。隨後獲得一筆不錯的分贓收入,就任意花在幫索妮雅買和他一模一樣的情侶裝,加上一個豪華娃娃車,甚至臨時起意租一部拉風敞篷車。對未來生活顯然完全沒有規劃。 故事的轉折點在於,當他在陪索妮雅排隊申請救濟或工作時,長長的隊伍說明了人們失業的情形,索妮雅索性要他幫忙推娃娃車散步。布魯諾推著娃娃車邊走竟邊向路人隨意行乞,還邊接電話。誰知就在聯絡銷贓時,布魯諾因一個念頭閃進,打了通電話知道賣嬰兒的價錢不錯,竟起意賣嬰,然後沒有一兩個小時,事情就辦好,拿到一筆錢。他的想法單純:「反正嬰兒再生就有了。」沒想到索妮雅知道後無法接受而昏倒,為了她,也為了她已報了警,他得拿著錢回去贖嬰,沒想到如此就一腳踏入販嬰黑市交易,無法回到原點,走入絕境之中。 在這場販嬰的戲,是導演在此片中非常經典手法,觀眾不由得被導演的手法引導到一個封閉的情境中,看著布魯諾接收指令,推著娃娃車危顫顫上公車,到郊外公寓,進電梯,放嬰兒,到隔壁房間等,然後拿錢。整段戲,達頓兄弟的拍攝手法,在時間長度上如同事件正在真實發生於此地的方式,讓觀眾封閉在布魯諾得到的電話訊息之外,製造懸疑的戲劇效果。全段頗長,卻毫無冷場,觀眾心中可毫無空隙覺得此段冗長,因為心中一方面覺得黑市販嬰不道德,希望布魯諾隨時可以回心轉意,但又擔心主角可能會被黑吃黑橫生枝節,又希望一切順利。觀眾的矛盾心理,完全被導演這個手法給激發出來。 然而,達頓兄弟也不是不知節制的導演,在幾段逼近現實時間的戲外,幾個轉場簡潔流暢,銜接新的劇情,製造衝突,都說明他們的冷靜及準確手法,是好萊塢計算劇情組合的公式所造成的機械感所不能及。以簡單的手提攝影機,鬆脫傳統戲劇藝術的韁索,更直接逼近主角的生命本質,因此影片擁有紀錄片般的外貌,卻是擁有十足劇情片的張力。 這樣的孩子 回到導演刻意聚焦的角色布魯諾身上,他如同古早時代沒有社群概念的獵人,他只看到自己生存的需要,掠奪是生存的必然方式。有門路銷贓,知道哪裡落腳安全(高速公路下方廢棄涵洞),可以幾日不洗澡靠一個紙箱就可入睡,也有能力躲避警察對他所有小犯罪的逮捕,這些能力構成他的社會自我認知,自我肯定的來源。而一切與他人關係的產生,均以「交換」成金錢為基準。因此甚至對女友索妮雅剛生下的孩子,也視為可以替換成金錢的物件,因為在他心中,孩子和隨身聽及項鍊同等。影片中最令人心酸的一段交換,是在他與索妮雅失和後,轉賣手上娃娃車時,隨手竟將女友舊外套,以一歐元賤賣掉。 布魯諾無法對生命承諾,無法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也如同一隻獸,住在工業城的廢墟,只考慮自己的生存,從不在乎會他人會有什麼感覺,彷如一個沒有感情、沒有歷史。他是一個與所有人沒有交集的人,一切價值只是錢,他與世間最大的失聯是他對他人無「同理心」。 然而,整部電影的高潮,也在於他尚未沒有徹底失聯,而帶到一個奇異的轉折,來到結尾。片末當他搶劫完後躲避追捕,一個奇妙的念頭,讓他開始「在乎」:第一,是索妮雅和他自己的孩子。當生命來到生死交口的絕境,他發現他需要索妮雅以及他的孩子,那是他的唯一。第二,是那個陪他搶劫、躲著警方追捕和布魯諾躲到橋下水中,差點被冰冷水淹死,卻還嚷著一定得把摩托車還給哥哥的夥伴,他不過也是個孩子而已。 沒錯,電影片名是「孩子」,雖然指的是索妮雅生的孩子,但指的也可以是無意間和布魯諾犯下搶劫案的那個學齡孩子,甚至就是布魯諾及索妮雅兩人也是孩子。他們對生命,對世界的看法,所有價值觀建立的淺薄、扭曲、急利、無視他人存在的自私,全部都還是需要父母呵護引導長大的孩子。 孩子需要什麼 就這樣,達頓兄弟將電影聚焦放在比利時街頭,讓我們從一個成天遊蕩的年輕人,開始去思考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社會,會讓本該是青春洋溢、夢想無限的二十歲年輕人,只想每天靠偷搶維生? 而問題的源頭在哪兒?先從電影中驚鴻一瞥出現的布魯諾的母親來看。片中,當布魯諾來找她,她卻只開著一小縫的門,與兒子對談,一付好像已懶得再知道他發生什麼事的模樣。她顯然已再婚,並且基本上不管布魯諾這個流氓兒子的生死,對他的態度彷彿是保持距離,不讓自己因失望煩心而受傷的方式與他對談。而布魯諾的態度,也是很明白不是緊要關頭,不會來煩母親的方式,以冷淡簡潔、不期待、不受傷的方式,請母親幫忙向警方證明他曾帶嬰兒來這裡請她托嬰,以圓他自己曾把孩子賣掉,孩子因而消失幾小時後,又買回來的謊。 看著她,不得不想著布魯諾今日的果,其實來自過去的因。而他的過去,家庭是關鍵的角色,而母親更是關鍵。再看片中另一個母親──索妮雅,未來的生命裡她顯然需獨立養育孩子,而她的問題可能就如同是布魯諾的母親當年所面對的問題一樣。 就這樣布魯諾的母親的生命問題,帶來問題孩子布魯諾,布魯諾的言行思想更造成社會問題。而索妮雅和布魯諾這樣的問題家庭,也將可能造成另一個問題孩子,而引發相關社會問題的循環。 看完電影的此時,在讚歎完簡單的故事在導演的手法蘊釀出來的震撼力,點明社會政策對人民福祉的必要性,我卻還在思索著,工業革命帶給人類的浩劫未止,不單是社會問題,及生病的土地,最大的問題卻在於,它由此改變了人與土地的關係、人與環境的關係、人與物的關係,以及最重要的人與人的關係。它,已使人類更封閉,更自私,也更無助了。 電影「孩子」應無意承載所有人世的問題,影片風格取向也說明導演非以單純批判社會為目的,從比利時到世界,看著世間情狀,布魯諾的問題或瑟蘭的社會問題,或許是社會工作者最愛研究的案例,影片真正的重要性卻是呈現人與人關係宛如癌症般的病徵,讓領悟人類存在價值需要整個心靈重建的必要。片末,索妮雅到監獄探監,與布魯諾兩人無言抱頭痛哭如此之久,那種痛哭,可也是導演對普遍人類困境其內心傷痛的宣洩。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26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