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偉禎 從藝術成就來看,李安的「斷背山」幾個意像的處理:單純感人,沒有賣弄,沒有突兀的設計;沒有龐大的交響樂音來壯碩個人悲劇的俗套,沒有陳凱歌在電影「黃土地」,那樣刻意縮天擴地的影像設計。 李安的音樂一直在手法上,以低調的另類,來顯微影片的調性;在呈現天地四季上,也盡是單純的遠鏡頭,忠實呈現人在其中的渺小。在強調主角交歡之後第二天狼撲羊後的開腸剖肚,所暗喻的犧牲獻祭,也沒有刻意灑狗血的手法。觀眾看到殘忍,也體會大自然的表相無情,是生生相扣的循環,盡是自然。 當傑克死後,他到家中想說服傑克父母將骨灰給他,由他代灑在斷背山上。一場走到傑克房裡看到衣廚一角落,他們在斷背山上曾因互毆流血的襯衫,兩件衣服穿在一起架在衣架,如在揭示對生生世世擁抱的渴望。 幾句經典台詞,是編劇與李安令人難忘的成就,恩尼斯對傑克、對兩人現況的不滿,提出「若不能改變,就面對它,直到習慣為止」。傑克說:「我但願知道該如何戒掉你」。似感同身受地,李安將結局處理成與小說不同(原著是恩尼斯夢到傑克,感到滿足),事實上做為一個導演,李安也在故事裡留下他的個人註腳:中年孤獨住在貨櫃屋中,女兒希望他住好一點,也應多一些傢具,恩尼斯回答道:「因為一無所有,也因此無需多有。」這添加的台詞,幾近東方禪意的回答,讓人不禁動容。最後,再以「衣櫃」的意象,似明不明地暗喻恩尼斯的心境與處境,不論出不出櫃,那最珍貴的,自然是放在最私密的心櫃中。 恩尼斯的生命一直是一個懸浮狀態,從今之後,就是思念傑克,再也沒有其他了,他終於落定了。 閱讀李安 對於看過小說,曾在小說家的文字味中感受到氛圍;或看過電影,更會因為影片中將想像落實成具體人事物的景像,必然更感到其無言但深沉的生命況味。而這一切多虧了李安的詮釋,他獨特的閱讀方式,讓影片更發揮了龐大的影響力。猶如許多論者曾提到,其後作力特別強勁。初看電影時覺得清淡,卻之後在心中不斷發酵,平凡的世俗人事,發揮出隱隱的神聖氣味來。這氣味也非是聖賢之神聖,而是指其代表性,代表著許多人,不論性別,不論膚色,身為人類所承擔的情感枷鎖。 雖然他將小說中的兩個主人翁美化在兩個好萊塢俊男身上,來自澳洲的希斯雷傑(Heath Ledger),以及青少年時期即演過「十月的天空」的美國的傑克葛倫霍(Jake Gyllenhaal),分別詮釋「有鷹勾鼻與窄臉的恩尼斯,儀容不甚整潔,肩膀前凸導至胸部稍微內凹如穴」的恩尼斯,以及「滿頭捲髮……矮小……臀部卻有些份量……暴牙」的傑克,能將好萊塢元素巧妙結合在頗個人的電影中,讓電影行銷可以有商業發展及獲利空間,李安的確有一手,何況他選角之明,也早有口碑及票房證明。 整部電影最大的議題,雖各有論說,不論是謂之為「美國式的孤寂,中國式的纏綿」,或「顛覆美國西部文化」,或以「每個人心中都有個斷背山」來指出斷背山是代表不能見光的愛情,或者是人心底那個想脫離社會規範的野性;但綜觀李安的影片,看他對世間的觀察角度,可能不盡然是他骨子裡想顛覆一切的「反骨」的性格來選擇題材,相反的,我看到的是他近乎人道主義,永遠貼近自己內心聲音,以「憐憫」之心,來描述他故事中,不同的人,在愛情中不同的掙扎。 從「推手」為人子娶洋婆子而忽略父親,自覺不孝的內心痛楚,或老年人置身異邦中西文化差異或情感的掙扎(郎雄),「喜宴」同性戀兒子在美國娶大陸妻以取悅父母,也是關於兩代均有的掙扎;到「飲食男女」更是如此。郎雄一直是他父權形像的代表,而雖然李安不斷檢閱父權造成下一代的壓抑,但他沒有忽略屬於上一代的因為僅守傳統的壓力,因為僵硬教條讓人失去彈性的麻木。當然,當有了彈性之後的不安,失落,也是他關注的議題。 不論是以情境喜劇或傳統戲劇手法,在呈現掙扎中,李安終究會給人喘息的空間,顯現他的悲憫。不管是英國小說家珍奧斯汀的,「理性與感性」是如此喋喋不休,以語言來表示身分修養情緒的故事,無礙李安對故事的詮釋,全片最感人之處在於兩姊妹(艾瑪湯普遜和凱特溫絲蕾)在感情紛紛受創後,某日午後迎風走在草原上,兩人在感情的感性與理性上的交戰掙扎,盡在大自然的風中得到撫慰。 而斷背山中那個鏡頭,「恩尼斯朝傑克身後靠近,抱住他,以沉默的擁抱滿足了某種共享,而無關性愛的飢渴」兩個人在大自然中相倚,兩人睡意沉重,但是「毫無造作,迷醉入魔,是至福充盈的時刻」、「兩具肉體的陰影結合成一根緊靠岩石矗立的樑柱」,李安及兩位演員抓住了那種在大自然中無言的靜默。成就著兩人情感的特殊。 李安,中國文人的影響力 然而若來觀看「斷背山」能讓人熱淚充盈離開戲院,影片外表是關於一個與主流價值相抵的愛情外,卻能讓許多人閱讀到多重的喻意。許多人在片中,看到「戒」與「懲罰」的關係,因為相愛的兩個男人,雙方最後卻是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更多人看到的是「承諾」的必要,然而這延遲來自於恩尼斯內心的擔心社會規範,也覺得對妻兒有責任,是那隱而未說卻因此如此龐大的壓力,使恩尼斯的無法抉擇,而帶給身邊的人痛苦。更普遍的意義是,許多人看到「尊重」超性別愛情的必要,因為不論性別,我們都是在情與責任中浮沉。 誰不想得到幸福?我們於此也看到了,人生命的限制。因為業力流轉,感情的發生是必然,無法抑制的真情流露是必然,而也因此,掙扎是必然。李安帶著觀眾進入他的觀點──溫和、靜瑟。大聲疾呼式的電影語言已令人疲乏,安寧的呈現生之困境,反帶給人深層的感動,這是他影片最大的魅力,也是影片力量讓人傷感也感受到溫合撫慰的來源。 雖以溫良恭儉讓的人格特質聞名,見過李安早期模樣的人,當會注意到,雖然一身樸素衣物行走人間,在其觀看世間時,微駝的身影仍不滅其眼中射出的鋒芒,雖是典型以拙藏鋒的中國文人姿態,但更明顯的是他對所有評論「俗人察察,我獨悶悶」及如今「雖有榮觀,燕處超然」的姿態。如今已成為世界知名的中國人之一,如畫壇趙無極或音樂的馬友友或譚盾般,其電影創作觀點將持續具代表性地,影響世界的許多人。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27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