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錦德 他說他喜歡木頭的溫潤、柔軟、渾圓,是源自幼時對外公的記憶。外公是個老木匠,整年與木頭為伍,木屑的香味,鋸木的隆隆作響,他永遠忘不了。 他說他生在眷村家庭,但天生反骨,成長路上反對、被反的東西太多了。 2000年,他不顧反對,來到三芝定居,就是希望不受拘束,將自己設定從頭開始。 他說他說話很直接,黑框眼鏡加上一點小鬍子,讓人有藝術家的感覺。他說椅子為何一定要好坐?一見到我們來就抬出一張「難坐的椅子」,要我們嘗試坐出最舒適的位置。 他是張永生,一位漂流木藝術創作家,近年來作品在三芝打響知名度。但他說不要稱他老師,叫他「金剛」,因為他的法名叫做「吉祥金剛」。 與漂流木當朋友 做為取材大宗,對漂流木情有獨鍾的張永生,直言表示不喜歡太新、太細緻的素材,外表有些肌理、紋路,聞起來帶點歷史、有淡淡哀愁味的漂流木,反而是他的最愛。「你不覺得漂流木跟人一樣,很有故事性嗎?它從山上來,隨流水漂到大海,經過潮流的沖刷再回到岸上,然後被我撿到,這過程不是充滿機緣,很玄妙嗎?」他拿起一根漂流木,聞聞味道,好像遇到一位久未重逢的老朋友,熱情寒暄這幾年的流浪之歌。 所以張永生從不贊成漂流木是廢棄物,反覺得它具有生命力,是大自然的再創造,是生生不息的循環。他認為看似死亡的漂流木,不論皮殼上的紋路,還是破裂的痕縫,都仍繼續延展、變化,「這就如同我的創作與觀念,會變、一直再變,但我喜歡這樣變,能不斷跳脫。人會變老,不會一直活在年輕歲月,我的創作也是如此。」他說。 剛開始挑漂流木時,他會按照個人主觀的審美價值,挑選自己喜愛、有造型、適合創作的素材。經過上百次之後,他學會了經驗,開始與漂流木產生記憶,會分辨木頭,去思考它像什麼?適合什麼造型?要如何與創做作結合?到了今天,在外人眼中還是破爛不堪的漂流木,他已能透過味道去辨識木種,去猜測這是檜木?還是杉木? 隨後他動手賦予漂流木新的靈魂,雕琢新的造型。這過程中,不免也要進行修補的工作,把木頭的缺陷、腐爛的地方修掉。當缺陷修掉的同時,椅子造型就出來了,但有時候缺陷太多,需要技術來克服,卻也產生了問題。他發現漂流木性格非常強烈,愈是深入研究愈發覺玩漂流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一味想要征服,是達不到極致。 在創作中看見自己渺小 張永生舉起一張有月牙弧度的板凳,底下有著如蝸牛觸角般的椅腳。「這是我第一代的椅子,木紋、皮殼,是它自己的,是自然雕出來的。椅座的弧度是我挖的,但這弧度我怎麼挖都不好看。」他笑說自己動不動會就拿起漂流木,問問自己:「漂流木長這樣,你卻把它挖成那樣,你在征服什麼?這中間的意義何在?」每每如此,他就開始討厭自己。所幸一陣煎熬後,他走了出來,因為他知道這中間要取得平衡,就如人跟大自然。 「有時候我帶著木頭走,有時候木頭帶著我走。因為你常常刻了老半天,用了幾百度的電,都磨不出你想要的味道。」張永生再一次抬出「難坐的椅子」,指著表面說:「大自然不需要插電,經過上百次撞擊,多少歲月沖刷,卻創造很美的花紋。雖然上面經過氧化、被蟲蛀,卻又是另一種美感。」大自然彷彿「一蹴而就」的鬼斧神工,是他永遠跨不過的疆域,但大自然的感動,也讓反骨的他,學會謙卑,懂的駐足凝視、傾聽。他發現自己的吸收力變強,創造力、包容力更加開闊。 一直以來外界對從事漂流木創作的素人藝術家,有環保尖兵的想像,但張永生自謙在創作的當下,並沒有刻意想到什麼高尚理念,只不過八年下來,他意識到人是不能離開自然。「破壞大自然就是破壞自己,今天如果我的創作會帶來環境汙染,我可能會很沒動力,中途隨便一個挫折,都會讓我放棄。」張永生笑說未來他也許會當名園丁,以回饋心態來種樹,因為漂流木來自於大樹,而他也喜歡樹。 建立在親密關係上的椅子創作 為了與大自然取得平衡,張永生常在創作中思考要不要上漆?多一刀還是少一刀?等問題。除此之外,他也會將作品放在實用與藝術之間去進行抉擇,希望從中達到平衡,因為每一件作品都有生命與特性。 他以「難坐的椅子」為例,如果要顧慮椅子坐的舒適感,他勢必得再往下加深挖鑿,但他看見這塊漂流木上面布滿了泥炭,燒化的痕跡,「你不能完全修完所有缺陷,它的極限就在這裡,它告訴你多下一道刀都是多餘。」於是他煞車了,保留部分的缺陷,並為了搭配椅子的弧度,找來三根圓滾滾的木柱當作椅腳,成就一張充滿藝術性,具有動感曲線,但卻要花點腦筋思考,要如何才能坐得安穩的「難坐的椅子」。 至於讓人坐了就愛不釋「身」、捨不得下座的「吧台椅」,則符合人體工學與兼具藝術。張永生僅在椅座上大動刀石,至於其他椅背、椅腳、支架等部分都未經過太多修飾;讓整張椅子渾然天成,看似拼湊而成,卻又在古樸、精簡線條的烘托下,流溢出亂中有序的參差美。可別小看這些未加施工的木條,這可是他花了無數時間,在海邊撿來,再費盡心思,一一篩選,才找到合適,幾乎每根都是一體成行、一根到位。 聽著張永生如數家珍敘述每一張椅子的故事,會發現儘管外表有著藝術家狂放不拘的氣息,但事實上,內心卻非常細膩,是不折不扣的居家男子。他坦承告訴我們,他真的很喜歡雕塑椅子,曾經為此而跑到工廠去當學徒;「人有很多種,所以椅子也該有很多種。人一生會跟很多不同椅子發生關係,相較桌子有飲食、工作上的實用性、目的性,椅子好像與人比較親密。」椅子離不開人,藝術離不開生活,張永生再三強調,這一點十分重要。 用心生活,專心創作 不從事一般木雕,也不走風格迥異、曲高和寡的裝置藝術,當初張永生會一頭埋入椅子創作,就是認為視覺的欣賞無法滿足他。作品要能夠與身體接觸,能夠實際影響到人,與人互動,比較有趣。他自嘲自己的椅子實用性比不過現代家具,藝術性又稱不上現代藝術,但他並不引以為意,「說好聽點我是跨界,說難聽我是不倫不類,但創作本身就是不要在乎框架,如此才能遊刃有餘。」 秉持「用心生活,專心創作」的理念,張永生在生活與藝術的分際間,走出另一條路。他覺得一切所謂的靈感全在生活裡面,回憶、電影、音樂,或是與友人的交談,都可以成為創作靈感,點點滴滴皆是滋養。他說他過去個性有點急躁,愛喝咖啡,咖啡的濃烈,容易讓他掉入一種情境,這情境像油畫,用筆很重,很厚,很著力於肌理描述。但他最近迷上喝茶,認為茶味禪心,清清淡淡,像雲、水墨般一抹而去,渲染中具有深沉、安定的力量,把急躁個性變慢,讓他能敏感覺察生活周遭。 未來張永生正計畫將茶的味道用在創作之中,他笑笑表示這味道是抽象風格,也說不定是將茶渣放進作品裡頭,產生實體氣味。誰知道?或許哪一天他會雕出一張具有東方思惟,也充滿茶香味,可讓人慢慢、放鬆地盤腿而坐、喝茶的椅子。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29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