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文／曾偉禎 【醫生】是導演鍾孟宏於2005年遠赴道美國邁阿密，記錄台灣移民溫醫生治療一名秘魯癌症病童的歷程，同時也是他追憶自殺身亡兒子的心路歷程。 不可測的人生 罹患癌症的十二歲秘魯男孩Sebastian ，2003年來到美國溫醫生的診療室，他與溫醫生多才多藝的兒子Felix有許多耐人尋味的相似之處。他們都喜歡畫畫、種樹，並著迷於蛇類。然而在1996年，同樣是十二歲，Felix於美國國慶日午後，離奇地在衣櫥裡結束自己的生命，房門上留下一張令人費解的公告。 溫醫生在治療Sebastian期間，打開了塵封七年來的兩百多個紙箱，所有關於兒子的回憶一一湧上腦海；這位經歷喪子之痛的父親，慢慢在鏡頭前溫習兒子生前的一切；他讀著兒子愛讀的書、檢視兒子生前的畫作，持續傾聽自己想念的聲音，同時細心地找出病人體內不尋常的腫瘤。 然而關於人生的不可測，他如何理解呢？ 關於生命，醫學上可有解答？ 紀錄片名是【醫生】。醫，救治；醫生，救治生命，但全片的主旨，卻不斷地圍繞著「困惑」──生命之不可測而令人困惑的本質。令人困惑的是醫生只能醫治人的身體，卻無法洞悉人求死的念頭，無法療癒人心，並解答生命意義之謎，例如想求生的年輕生命，卻被體內自行滋長的癌細胞所綁架，而另一個身體健康的年輕的生命，竟莫名地走上自絕之路。 Felix的生命拼圖 生命是一個又一個的謎團。曾獲新聞局劇本獎、拍過廣告片、音樂錄影帶、並以此紀錄片獲新聞局輔導金的導演鍾孟宏，坦言是因為年幼時對死亡的莫名恐懼（白布簾、棺材），以及對當年在艾荷華州年輕華人少年自殺事件的好奇，讓他走上這趟影像旅程。 電影一開始是幾個精巧但令人驚愕的死亡主題的插畫，切接溫醫生的孩子Felix第一次使用刮鬍刀的家庭影片，接著是來自秘魯的一對夫妻為治療兒子Sebastian的癌症來到美國，而主治醫師就是溫醫生。 鍾孟宏的紀錄片有著基本的形式，運用交叉剪接及字幕卡來鋪陳及製造節奏，但影片的力量卻來自於他的自覺，他盡情讓內容形成有機體，結構上似無心卻以極有機的方式，來呈現兩個男孩的中間交集──溫醫生的一生。 溫和、冷靜、專業、自制，影片紀錄著溫醫生的生活片段。他在醫院看資料，開車回家，然後整理遊泳池，夜晚研究病人資料….，緩慢得幾近枯燥，卻完全貼近真實生活。電影緩緩舒展，開始了一個鐘頭後，我們才知道，這個一直出現在家庭影片的溫醫生的孩子Felix，竟然不見了。原來他在祖父母從台灣來美國家中住的一個午後，自己一個人在房間，以自己的方式離開世間。 影片的黑白影像，一直謹慎地壓制流瀉在影像間某種不捨及無語問蒼天的情緒，當溫醫生將兩百多個箱子慢慢打開，觀眾不自主地隨著拼圖著Felix的一生。毫無疑問的，生命是由許多瑣瑣碎碎的小事組成，弔詭的是些許的蛛絲馬跡，或許已預告了日後的遭遇。失去心愛的人後，親人們在事後回想中，竟發現每件小事都是解密生命遭遇的密碼。 Felix和Sebastian兩相對比 Felix養蛇，常常餵蛇吃小老鼠；畫日本武士切腹的插畫；讀日本幕府時代的書；他甚至在生前即規畫自己的葬禮，並指定棺材中陪葬的所有東西。從家庭影片中看到他天真的黑色幽默，當然也看到令人驚懼的早熟。從房間的裝置，對某一類型書的著迷，個人死後安排之專案報告，可以看出他的敏感及對死亡知識的種種「執迷」（obsession）。原來，死亡一直在那兒等著，就在某個轉角等著，而沒有人知道它會在何時何處出現，包括Felix。 溫醫生回想，Felix有次脖子上有勒痕，後來知道是他在玩死亡遊戲，也曾嚴重地訓誡他不可輕易嘗試。溫太太回憶Felix的好友轉述他在生前對其說過的話，Felix說：「我們應該多方面經驗生命中的許多事物，包括死亡。」、「我知道如何可以逃脫死神的」。溫醫生回憶，「有次經過一個墓園，Felix還說，死後葬在那兒很不錯。」 但最令人難過的，要屬溫醫師對著虛空說，「我是醫生，我卻看不出來自己孩子的問題。」冷冰的醫療儀器、專業判斷、按照步驟，正確比例的用藥等等，都無法透視生命這團迷霧。他眼睜睜看著生命中無法理解的力量，奪走他的愛子，這個大家都愛、都疼的孩子，隨著心中那深邃的呼召，幽幽地走上自絕的階梯。 影片繼續交叉剪接，一方面是祕魯小孩Sebastian在面對疾病及死亡的生命最後片段，另一方面是溫醫師的醫療過程，他似乎想用Sebastian的心理狀態，去捕捉Felix的生前心理。這個並置帶來對照的效果，兩個心靈相近的孩子，一樣喜歡畫畫、蛇類，只是一個被迫迎接死神，一個似乎主動擁抱及挑釁死神。兩相對比，似乎揭示著冷冰的醫療儀器與癌細胞醫學兩者在整治生命上的無能。 「見相非相，即見如來。」 當然，對於如今已逝世的兩個小孩，觀眾都會覺得情何以堪。雖然他們性格完全不同，離世的方式不同，但他們擁有相同纖細敏感的靈魂，面對生命中棘手的困境，卻有不同的態度。而觀眾更會關心影片中的生者，兩個孩子的父母及家人，該如何走出生之傷痛？ 在影片中，溫醫生說著自己走出喪子之痛的轉捩點，是如此神秘又如此自然。那是一年冬天，他觀看著窗外葉子早已掉光的枯木，突然領會出：「樹的模樣依據四季變化而改變，春天來時仍然生機勃發，就像生命的樣貌變了，不代表生命不在了。」這個生命領悟，與當今醫學研究無涉，也超出了科學證明的範疇，至今科學仍無法證明人死後意識是否仍繼續存在？是否仍繼續愛？繼續自覺地進化？但很明顯地，這個領悟帶給溫醫生自己，並給Sebastian的父母深深的安慰。 如同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中，輕盈地以貝多芬的樂章〈非得如此〉來交待主角人物的戲劇性言行，鍾孟宏在此段巧妙以《金剛經》中的章句「見相非相，即見如來。」輕盈地點題著關於生命最恢弘壯闊的智慧：「當明白生命不是我們一般所知的生命模樣，那麼，就接近瞭解生命的本質了。」 回看整部影片，表面上似乎重點在兩個孩子身上，然而我認同導演最後下的標題：醫生，醫人一生，這人，是溫醫生自己，也是千千萬萬眾生的自己。如何醫人一生？如何「醫」治這千瘡百孔、無邊受苦的一「生」呢？端視生命中遭遇的每一個人及事件。顯然，這兩個孩子是溫醫生的生命功課，因緣地出現在他的生命不同階段；而他們的死亡，使他走向頓悟之路，在大自然中找到生之安慰、領悟生命意義，兩人正是醫治他生命的導師。 生命是因果的河流 波蘭電影大師奇士勞斯基生前接受訪問時曾說：「真正的藝術家是找到人生的答案，而技匠的知識只限於技術本身……技術的細節絕不是知識。真正的知識是知道如何生活，以及為何而活等問題的答案。」此時，我們猛然明白溫醫生在前段影片回視生命事件意義時，那種自持及冷靜，是從自生命底層無邊的哀痛轉化因為受苦，進而領悟生命意義所帶來的釋然。 做為一部探觸生死議題的紀錄片，陳述兩樁死亡事件，實則在透視溫醫生的一生。鍾孟宏在片中穿插的幾個數量不多卻意象鮮明的空鏡頭：游泳池中浮在水面上交纏的水管；仰視貓在半透明玻璃天窗上緩緩伸展軀體的黑色剪影。這些空鏡頭，與溫醫生冷靜緩慢仍掩不住底層哀戚的身體移動、說話的口吻、檢查核子共振照片等日常活動的節奏，相互對位又補白。 這種隨機的取鏡，卻自覺的穿插其中，不禁令人產生好感與好奇，似乎導演刻意讓神秘圖騰所造成的氛圍，另一層次地為生命解密。其神秘意味在片末的黃昏公路的疾行車，既詭譎又冷峻中更到達頂端，似乎又重新將觀眾拋回到「生命到底是什麼？」的議題上來。那漫長的公路上，不禁令人想到克林伊斯威特相當具東方禪的美國電影【神秘河流】之開場與結尾，所有的事件是過去因所造之果，並成為未來事之因。那公路或河流如人之意識，承載著所有事件，不斷往前奔流……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276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