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偉禎 腳可以行走四方,但身心最終要回歸內心所嚮往之處。 馬奎斯對好友彼特說:「當我死的時候,我不要葬在這裡。答應我,帶我回到墨西哥的希梅納斯。那是全世界最美的地方。」 這不是關於美墨邊界問題的電影,這是關於生命邊界的故事。彼特,德州牧場工頭;馬奎斯,墨西哥來的工人。他們相遇,在一起工作時默契好得不得了,馬奎斯後來還把愛馬送給彼特,兩人成為共享孤獨時光的好友。只是馬奎斯有一個麻煩的身分,他,是一個非法移民。彼特不管這些,非法移民在美墨邊境這裡多得是,但馬奎斯不同,他是他的好友。 當馬奎斯不慎被誤殺,被凶手就地埋了了事(第一場葬禮);而後屍體被其他巡警發現,警方挖出來驗屍確定槍殺,意外查出他是非法移民,警長又對追緝凶手無能為力,竟又草草在無名塚埋了馬奎斯(第二場葬禮)。回想馬奎斯生前交待,彼特決定要自力救濟,綁架殺人凶手麥克,陪他將屍體帶回馬奎斯的故鄉墨西哥,給好友一場像樣的第三場葬禮。 全片壯闊的邊界風景,隨著沿途遭遇的人事,在觀眾心中迴蕩著生命意義的問題。為什麼彼特非得如此執著好友的葬禮?為什麼馬奎斯要如此隱藏自己的家庭背景?為什麼麥克如此頑劣冷漠?更甚是,影片中的人,不論男人女人都一樣,內心如此孤絕?並且,在蒼茫天地間,人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影片的重心,乍看是彼特的堅持送好友最後一程的旅程,是他檢視這一生價值的旅程,然而,更是殺人凶手麥克的從冷漠到身心重新接電的心路歷程。 身與心的旅程 影片中緩緩撲來的,雖然挾帶幾抹令人微笑的幽默,但如同荒漠般的孤寂,卻瀰漫銀幕。夫妻間、外遇的情夫情婦間、警局上司與下屬間與一般男性同儕間,盡是充滿無法溝通的孤獨氣氛。因此,馬奎斯與彼特之間跨種族國籍的友情,令人感動起來。不同於《斷背山》中的同性情感,《馬奎斯的三場葬禮》是兩個命運相近的男子,在天地間義氣養成、惺惺相惜的故事。 馬奎斯身為牧場工人,在天地間,就依順地當一個稱職的牛仔討生活,美國或墨西哥對他而言,都是一樣的。彼特也是,身為工頭,生命同樣消耗在原野及牲畜的餵養;家庭的經營,對他們而言是一個負擔,難以有寄託。人身危脆,在馬奎斯因為非法移民身分,死後被隨意埋在邊境院無名塚,生時不順,讓人不難瞭解彼特怎樣也要為馬奎斯爭回一個當一個在天地間有尊嚴的死者,給他一個應得的尊重。 從旅程來看片中的幾個主角的身心變化。首先是馬奎斯,為了生活來到邊界外的土地討生活,一直生活儉樸刻苦,內心嚮往故鄉,沒想到回鄉的旅途,會是屍首一具。有趣的是,因為劇本的安排,我們發現,他生命的完結篇是靠著彼特來完成,也由此他的生命意義得以呈顯。 湯米李瓊斯自導自演的角色彼特,在他堅毅果決的外表下,其內心旅程是充滿洶湧暗潮。因為朋友義氣,從認真到接近瘋狂的執著,拋開禮教及法律,寧對朋友有義也不要去顧撈什子體制,綁架了不願承認錯誤的巡邏員麥克,囚禁他跟著自己運屍跨越邊境,其間又要運屍讓屍體不臭不霉不腐,又要防著麥克中途逃跑,艱辛備至,嘗盡孤絕滋味。 沒想到,隨著旅程到了終點,到了墨西哥卻發現根本沒有「希梅納斯」這樣的地方。原來,馬奎斯根本沒有家人,那張稱之為家庭照的照片當中的女人及小孩,也根本不認識他!彼特整個人面臨崩潰,面對摯友留下來的謊言,再也無解,他蒼茫看著天,看著大地。他茫然地行走,忽然領悟,謊言的背後是一無所有的馬奎斯心底深處的嚮往。因此他觀天看地,看到了一處樹蔭下的廢墟,他告訴自己這就是「希梅納斯」,「希梅納斯」就是這裡,然後清理四周,把馬奎斯慎重地埋下去。 至於無端殺人,本也無意殺人的巡邏員麥克,他的心路歷程起伏最是劇烈。本在野地執勤空檔看美女圖片,卻聽到槍聲,擔心是偷渡客帶槍越界,自慰倉皇轉成自衛看到人就開槍。原來那是守在近邊界牧場的馬奎斯,看到一群狼要偷襲羊,舉槍示警要嚇狼,卻嚇著了麥克,讓自己慘遭射殺。麥克倉卒埋屍,內心並非沒有自我譴責,對方看起來就是非法越界工作的牛仔,茍安的心情讓他不去自首。當彼特綁架他同行,他隨時想趁機逃跑,卻總是被抓回,他的心情是不甘、忿怒,因為他不是故意殺人,他也有不被綁架的人權。 後來又一次逃跑卻被蛇咬,彼特帶他到墨西哥的部落去求救。當發現救活他的人是當初曾想偷渡被他抓回痛打的女子,他內心開始收斂。隨著清醒後和墨西哥族人一同圍坐,默默地剝玉米,上路後又在荒野喝著墨西哥人慷慨相贈的私釀酒,他的心,看到這群在天地間安分生活的淳樸之人,逐漸清醒。到了彼特為馬奎斯找到了「希梅納斯」,完成安葬後,於最後的禮敬中痛哭失聲。 隨著麥克的痛哭懺悔,對自己在德州態度傲慢沒有自首,他的「懺悔」是全劇的高潮,是全片必要的收尾,除了帶出的真相,讓馬奎斯飄泊的靈魂得以永眠,他的懺悔串起了全片的線索,共同昇華了彼此的靈魂:彼特幫馬奎斯完成生命之旅,也完成他對生命意義的嚮往;彼特也在完成任務後找到自己的生命方向,而麥克自己徹底從靈魂暗處的罪惡感得以清洗,懺悔釋放心的枷鎖,帶來心靈的救贖。三場葬禮之內心之旅,終告一段落。 生命的議題 影片最引人注意的,當是劇中人物之間的因果鏈。巡邏員麥克誤殺的馬奎斯,原來是妻子露安私下與餐館女老闆與彼特四人共遊時,被送作堆的對象。而麥克當初逮捕偷越邊境的墨西哥父女,被他打斷鼻梁的女子,卻是他被響尾毒蛇咬時,救他一命的人。 最有意思之處,是導演在處理沉重的生死議題及美國墨西哥邊界時,改編如同一部具量感的文學巨著,而將生死荒繆的面向以輕鬆的手法處理,例如彼特瘋狂地要保護馬奎斯屍體不腐不臭、不受螞蟻攻擊做出來的行為,一方面平衡了片名帶來的沉重感,又轉而帶到更深的生命議題。 在敘事上,決裂式的兩段風格,也算是為電影帶來新的面貌。前段以交叉剪接,將過去與現在,以不同視角拍攝,打散成一片片的拼圖,讓觀眾不斷在腦海中拼組彼特與馬奎斯之間的友誼與義氣,在撲朔迷離間,隱然帶出了人與人之間不可言喻的默契與交誼。另外就是馬奎斯的離奇死亡過程,也慢慢在觀眾心中拆解著人與人之間的神祕因果線索。 而後半段應是影片「旅程」的主戲之所在,美墨邊境美哉景觀,壯闊到如是安靜,人在渺小庸碌間,竟顯得尋求生或死之尊嚴的重要,也「無謂」,旅程到最後,最撼動人心的領悟竟是如此對立? 生命荒誕的平衡點 看完電影,和先生討論著劇情內容及導演手法。關於馬奎斯意志堅定一定在葬在故土,以及彼特發瘋般固執地守著承諾,綁架殺人凶手即邊界巡邏員,要他陪同帶著馬奎斯的屍體翻山越嶺帶回墨西哥的小鎮。先生對湯米李瓊斯這部關於「旅程」的電影下了一個很好的注腳,他說:「這是他們在沒有什麼意義的一生裡,唯一一件有意義的事。」 這話聽起來若有道理,又不太有道理。但細思起來又覺得一語切中,準確地說明了人無明混世的迷惘,以及生命意義可落實之點。為了承載生命裡難以承受的荒誕,並讓我們的意識田中有個生之量感,一般人通常從基本的生活需求,進而以工作謀社會地位、財富,以及傳宗接代間,讓意識不斷地透過對己身遭遇所產生的感情及情緒,來定義人生。只是,如此欠缺對宇宙人生的完整智慧,我們似乎永遠只是活在「見招拆招」的境況,眼茫心盲地面對生之疑惑。世俗的生命意義,並不能帶給人們更圓滿的人生體會。 因此,若能超越肉身存在,從彼特重然諾的言行中,一瞥彼特與馬奎斯之間可能的受報與還願間的關係,或許是明白生命存在及其意義的入門──從體悟實踐負起責任完成諾言──如此古老卻恆新的生命價值開始。生與死的議題於此可以脫離時間空間物質肉身的限制,精神性靈可以因此昇華到更高境界,生命的邊界也因此可以無限擴大。 想像著超越感官限制的大智慧,如同天地同生同滅的大氣,正是影片裡美墨之間壯麗大山曠野裡,在遼闊大地呼嘯而過的風,讓觀眾從電影故事的無形薰習中,得到劃破時空的生命智慧。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27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