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單德興
「詩人總是在值勤」(“A poet is always on duty”),說這話的人長得濃眉、大眼、大鼻,語調低沈,帶著鼻音,酷似電影《第一滴血》的男主角藍波,只不過身形小了一號──更重要的是,他也是越戰退伍軍人。就跟許多木訥的人一樣,雖然寡言,卻言必有中,扼要地回答華裔美國女作家湯亭亭的問話。
二月在舊金山的城市之光書店參加退伍軍人寫作坊成員簡軻(James Jenko)的新書發表會時,湯亭亭邀我參加次月的寫作坊活動,我當場欣然接受,後來發電子郵件向她明確表示願以作者、研究者與佛教徒的身分,實地瞭解她如何藉由佛法和寫作與退伍軍人互動。不久就接到回音,除了詳述當天寫作坊的流程,並告知會合的時間與地點。
3月11日清晨,我冒著舊金山灣區十度左右的低溫,先坐捷運,再步行兩公里至會合地點,準備搭便車前往目的地。當我氣喘吁吁地抵達時,只見一人身穿厚夾克,好整以暇地坐在駕駛座旁。寒暄後,他從口袋掏出幾張紙,上面早已寫滿了字,因為即使等人,他也「在值勤」,隨時捕捉靈感。沒多久,湯亭亭夫婦也來到,詢問這位酷似藍波的男子,他脫口而出上述的警句。
一行七人往北方的薩巴斯托波(Sebastopol)出發,車行一百多分鐘,從車水馬龍的高速公路,經過一般道路,轉入鄉間僅容一車通行的泥土路,終於停在一間僻靜的鄉舍前,只見主人夫婦已站在門口熱誠歡迎。
退伍軍人與佛法結合的寫作坊
湯亭亭主持的退伍軍人寫作坊(Veterans’ Writing Workshop)首次於1993年六月在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舉行,至今已十三年,原無固定聚點,後來落腳於薩巴斯托波,轉眼也已九年,目前每季聚會一次。我聽資深成員說,寫作坊剛開始時,退伍軍人面對昔日傷慟往往不能自已,甚至有當眾嚎啕的激烈情緒反應,但多年來藉由寫作與佛法的結合,多已逐漸平服,能坦然以對,並透過寫作傳達自己的經驗與體悟,宣揚和平的訊息。這也是為什麼湯亭亭會在《第五和平書》扉頁題上「獻給戰爭的老兵,和平的老兵」(“To Veterans of War, Veterans of Peace”)。該書開宗明義指出,「一個女人若要寫一部和平書,就得先知道何謂摧殘」(“If a woman is going to write a Book of Peace, it is given her to know devastation”)。其實,只要把其中的「女人」改為「人」,就適用於這群化苦難為資糧的寫作坊成員。
美國在學院內、外有各式各樣的寫作坊,但結合佛法並以退伍軍人為主體的可謂絕無僅有。雖然湯亭亭主持的這個寫作坊性質特殊,也曾因參與人數眾多而面臨運作的難題,甚至考慮解散,但均能一一克服,發展出一套具體可行的方式,在每次有限的聚會時間達到寫作、修行與交流的目標。為更深入瞭解這個寫作坊,我於六月初又參加了一次,茲將兩次參與的觀察心得綜合,一起與大家分享。
是修行,也是寫作
十點整,主持人迎請引磬──一行禪師強調是「迎請」(“invite”),而不是「敲擊」──寫作坊正式開始,全天活動除了依照規定的發言和交流之外,其他時間一律禁語。湯亭亭首先根據一行禪師所傳授的禪法,引導成員各自在座位上打坐十五分鐘,以達到靜心的效用。只聽到主持人要學員平心靜氣,帶領著他們將注意力集中於自己的入息與出息,使呼吸自然、和緩、悠長,面帶微笑,身心放鬆,專注於當下的美妙時刻,因為修行者總是維持正念,並進而觀想吸入負面的情緒,呼出慈悲喜捨,擴及世界各地。
由於成員來自四面八方,而且經常有新人加入,不少人便問我是怎麼知道這個寫作坊的,所以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是自我介紹。我參加的這兩次,人數都超過四十人,據說是人數最多的,因此每人的介紹都必須簡明扼要。舊成員大抵自我簡介兼近況報告,新成員則利用這個機會讓人認識自己。每位發言後,主持人迎請引磬,眾人合十。
傾聽了這些自我介紹後,才知道這些男女成員的背後各有故事,其中多數人服役於越戰,因此主要年齡層為五、六十歲,有位年輕人服役於波灣戰爭,第二次有位更年輕的男子才剛從伊拉克戰爭退下來──寫作坊開始時,甚至還有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老兵,但已凋零。這些人際遇各有不同,在經過戰爭的洗禮後,益發體認到和平的可貴,藉由參與寫作坊,與同是戰火餘生的人交流,不僅為自己療傷止痛,更把昔日的傷痛化為殷切的期盼,積極投入和平的書寫與實踐。
接著半小時進行交流與回饋,主持人也伺機提示當天的修行重點,繼之以十五分鐘的打坐,再次引領眾人透過呼吸將身心沈靜下來。
十二點整,主持人宣示寫作的主題,各人尋覓僻靜之處「做功課」,或留在寬敞的客廳,或移步明亮的廚房,或進入書房、客房,或來到視野廣闊的陽台,甚或走出戶外。多數人振筆疾書,也有人直接打入電腦。我信步來到陽台,看到屋簷下懸著一口鐘,欄杆一角擺著一座石雕佛像,屋舍兩側是筆直的紅杉林,依稀可見遠方牧場上兩匹馬悠然吃草,還有幾隻老鷹在北加州典型的藍天盤旋。
一個半小時後,引磬響起,進用午餐,也暫解禁語,學員們可以輕聲交談。午餐是各人帶來的素食,擺在餐桌上,眾人魚貫而入,繞桌夾取,之後或與人攀談,或專心一意以進食來靜心(即“eating meditation”)。
餐後,眾人回到客廳,另一重頭戲上場──閱讀與傾聽。主持人提醒眾人要以專注、平和、接納、瞭解、不批判的心態聆聽他人閱讀作品,並強調傾聽本身就能減輕苦難,便是治療。這些作品五花八門,有些讓人深思,有些引人低迴,有些打動人心,有些幽默風趣,也不乏諷刺之作,風格迥異,不一而足。每位分享完畢,其他人都合十致意。湯亭亭邀我發言,我說自己來自台灣,今年在此地研究訪問,因為英文不是我的母語,所以剛才未以英文寫作,但承諾會把在寫作坊的見聞與感思寫出,向中文讀者介紹這個獨特的寫作/修行團體。
經過了五個半小時的室內活動,半小時的經行(walking meditation)讓眾人有機會到戶外舒展身心。一行人經過農舍旁的小徑來到高聳的紅杉林中,專注於自己的每個動作,尤其是雙腳接觸大地的感覺。習習涼風穿過林間拂面而來,雙腳踩在層層落葉上沙沙作響,鳥叫蟲鳴不絕於耳,空氣中洋溢著草木的氣息。眾人緩步繞行紅杉林一周,經由花園轉回房舍。
畫下完美的句號
在一般的寫作坊中,都會針對彼此的作品提供意見,甚至不免批評的言詞。經行之後所安排的回應時間則著重於「正念的言詞」(“mindful speech”),大家把握寶貴的四十五分鐘,以誠懇、專心、關注的態度,就先前聆聽的作品指出特色與長處,既不吝於讚賞,也會提出具體的建議供作者參考。作者或解釋自己的想法、寫法,或當場虛心接納,或表示回去後會仔細考慮,在詳和的氣氛中達到交流與攻錯的目的,全無劍拔弩張之勢。接下來的短暫時間供學員宣布事宜,最後以十分鐘打坐攝心,準時於五點為全天行程畫下完美的句號。
由以上敘述可知,寫作坊成員眾多,要在七個小時完成所有的寫作、修行與聯誼活動,在時間上頗為緊湊。為了維持莊嚴的氣氛和井然的秩序,禁語確屬必要。主持人藉由引磬帶領學員出入於動靜之間,並隨時提醒成員保持正念,注意呼吸,以慈悲、智慧、和平、安詳加以提撕。
眾人在主持人的引領下,既有獨自的創作活動,也有感性與知性的交流,彼此和敬相處,共同扶持。透過結合佛法和寫作,這群老兵面對並內省昔日的創傷,經由書寫表達自己的體悟,在離開了戰爭的煉獄之後,再度投入另一個艱鉅、持久的和平勤務。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27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