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單德興 美國首府華盛頓的博物館和紀念碑林立,每年都有數以百萬計的參訪者,其中最吸引人的就屬1982年退伍軍人節(11月11日)落成的越戰將士紀念碑(Vietnam Veterans Memorial)。據估計,該紀念碑開放頭五年的參訪者就有兩千萬人次,之後每年也有一百五十萬人次,超過附近歷史悠久的華盛頓紀念碑和林肯紀念堂。對國人來說更覺親切的是,該紀念碑的設計者是華裔的林瓔(Maya Ying Lin)。 1990年我曾隨旅行團造訪此紀念碑,雖來去匆匆,但印象極其深刻;去年(2005)十一月上旬,我連續兩天兩度造訪,與前次相隔整整十五年,歲月的增長與世事的滄桑使我感觸更深,留連不已。 越戰將士紀念碑是現今美國最受歡迎、最感親切的紀念碑,但當初興建卻經歷過風風雨雨。首先,這座紀念碑是為紀念在越戰中服役的兩百七十萬美軍將士,卻由私人所籌建,原因在於美國大眾對越戰的立場與評價紛歧,社會為之撕裂,即使戰爭已經結束,而且服役人數眾多,死亡與失蹤者高達五萬八千餘人,但官方依然不願正視這場戰爭以及它對整個國家、社會──尤其是返鄉的退伍軍人──的影響。然而青史不容成灰,掩蓋的創傷只會在暗中滋長,伺機爆發。 有感於越戰退伍軍人返國後遭到社會排斥、甚至敵視,曾在越南擔任第199輕步兵旅步兵下士的史克魯格斯(Jan C. Scruggs)發起興建紀念碑,成立非營利的越戰將士紀念碑基金會,向私人募得近九百萬美元,並遊說國會取得在華府憲法公園內的兩英畝土地做為紀念碑用地。 華裔女學生遴選勝出 為了喚起全民重視,基金會聘請七位藝術家和一位人文學者組成紀念碑評審委員會,向全國公開徵求設計圖,並列出四項遴選標準:具有反省與沈思的特質,與周圍景觀協調,納入所有陣亡者和失蹤者的姓名,不對越戰做任何政治陳述。這項徵圖活動引起廣泛注意,總共徵得1426件,參與者不乏著名的藝術家和建築師。為了確保遴選公平,設計圖全部編號,匿名審查,經審慎作業,第1026號作品獲得評審委員一致青睞,揭曉時眾人才發覺設計者為正就讀耶魯大學建築系四年級的華裔女子林瓔,但任誰也沒想到一場風暴即將到來。 林瓔當時正在修喪葬建築的課,授課老師給學生的作業是設計越戰將士紀念碑,林瓔為此專程和兩位同學開車到華盛頓實地勘察。她後來回憶,初到現場時「就有股單純的衝動想要切入地表」,並說:「我想像自己拿著一把刀,切入地表,把它剖開,這股初始的暴力與傷痛會隨著時間而痊癒。」這股衝動和想像也象徵了她希望越戰的暴力與傷痛會隨著時間而痊癒。因此,她的構想與傳統的莊嚴、崇高、代表著英勇、愛國的紀念碑截然不同,不再是只能瞻仰、遙望,反而著重於平實、可親、內省、觀照的特質。 林瓔的設計看似簡單、抽象,被一些人歸為極簡主義(minimalism),實則內涵極為豐富。她遵照徵圖說明中所規定的四項標準來設計,整座紀念碑坐北朝南,由兩面長達75公尺磨光的黑花崗石組成,由東西兩側由淺而深逐漸切入地表,會合處高3公尺,呈125度V字形,東翼指向華盛頓紀念碑,西翼指向林肯紀念堂。 到目前為止,牆上刻了58249個名字,其中約一千兩百人列為失蹤(包括戰俘),以十字標示,其餘為陣亡者,以菱形標示。有別於一般以姓氏字母順序排列,這些人名按照陣亡或失蹤的日期順序,強化了時間和個人的面向,始於右牆的最高處,向東延伸至盡頭,再從左牆的盡頭排向中間,於最高處和起點會合,形成一循環。V字形的黑花崗石面刻滿密密麻麻的名字,遠看有如一本攤開的書,或一對巨大的黑色翅膀,也因那兩面斜三角形的黑花崗石而被稱為「牆」(“the Wall”,見網頁〈http://thewall-usa.com〉)。 由以上描述可知這座紀念碑的設計完全違背傳統紀念碑的英勇風格,再加上設計者的華裔女大學生身分,遭致許多質疑與批評:有人抱怨所採用的黑色象徵了死亡與哀傷;有人認為構圖有如墓碑或地表上的一道傷口;有人批評這種迥異於傳統的設計未能傳達出英勇氣概和愛國精神;有人質疑設計者過於年輕,無法領會越戰的意義;有人斷言身為女性的設計者未能傳達出紀念碑應有的陽剛之氣;甚至有人拿著族裔大作文章,為發生在亞洲的越戰而責難亞裔的設計者……然而支持者也大有人在。為了讓正反意見得以充分表達,相關單位特地舉行公聽會,有關的媒體報導成為全國矚目焦點。 如鏡般的碑牆,提供映照、反思 基金會為了避免因為強烈的爭議,而使興建紀念碑的計畫中斷,並顧及一些人士──尤其是越戰退伍軍人──的情感需求、歷史觀感和藝術理念,決定稍做妥協,答應增添一座旗桿和一座塑像,以表彰參戰者的英勇行徑與愛國情操。於是一座「三戰士」的銅像出現於距離「牆」約50公尺的樹下,彷彿三位攜帶武器的男戰士從林中走出,朝牆眺望。幾年後,由於參與越戰女性的要求,又於附近增添「越戰女子紀念碑」,以類似的銅像來表彰美國女子對越戰的貢獻。儘管後來添加的兩座銅像頗為寫實,滿足了傳統的感受與藝術觀,但真正令人感動的還是林瓔這個徹底改變世人對紀念碑觀感之作。 林瓔貼近地表的設計顯得格外平易近人,用獨具創意的方式讓人經歷一趟身心之旅。參訪者從牆的一端往中心移動時,清楚感覺到自己一步步下降,牆則一步步上升,出現愈來愈多的人名,直到來至「谷底」,兩面牆交接的中心點。參訪者舉目直視,與眼前刻滿名字的鏡面般的黑牆、黑牆中的自己面面相覷,背後襯著公園的如茵綠草──冬天則是皚皚白雪。仰望牆頭,只見黑牆之上襯著天空,偶爾幾朵浮雲飄過,感受到仰之彌高以及白雲蒼狗的無常幻化。矗立在參訪者面前的平滑黑牆則以寂靜、祥和之姿,承受並映照著參訪者的目光與心緒。當參觀者往另一端挪步時,隨著自己一步步上升,牆也一步步趨矮,直到走出牆外。這趟先下後上的步程也象徵了參訪者由哀傷、沈靜到復甦、昇華的心靈活動,有如經歷一趟感情、思緒與心靈之旅。 如鏡般的碑牆除了視覺上空間加倍之外,也提供了映照、反思的機會,讓人感覺既生死相連卻又陰陽殊途。五萬多個名字背後代表了五萬多個不同的個人與家庭,個個都有獨特的故事──對認識者來說更是痛徹心扉的往事。磨光的黑花崗石讓人不僅觀看到人名,而且觀看到正在觀看人名的自己,以客觀的方式提昇了參訪者觀照的知覺。牆邊的志工──許多本身是越戰退伍軍人──提供鉛筆和紙張,方便參訪者拓印牆上的人名。若干訪客也帶著紀念物前來致意。這些物品由國家公園管理員蒐集後編號、貯藏,到1993年止已達二十五萬件,數量還不斷增加,內容形形色色,都表達了對死者的感懷。 設計目標,誠實面對死亡 以姓名來強調對個人的重視,「表達巨大的失落和悲劇」,來自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而這也是越戰將士紀念碑的基本要求。林瓔一反紀念碑莊嚴神聖、高不可攀的傳統,設計出能讓人直視、摩挲、拓印的名字,帶出對逝者的追憶,對歷史的幽思,以及對生命的反省。她指出,美國文化「極端年輕取向,不願或不能接受死亡或垂死為生命的一部分」,以致「壓抑哀悼的儀式」,所以她在設計此紀念碑時,「基本目標就是誠實面對死亡,因為我們必須接受那個失落,才能開始去克服它。失落的傷痛一直都在,一直疼痛,但我們必須承認死亡才能繼續前進。」 儘管林瓔的設計在當初引發強烈爭議,但這一連串爭議本身就提供了感情與意見交流的平台,讓不同立場與背景的人有機會一抒己見,並聽聞他人的不同意見。更重要的是,她以動人的藝術手法、深邃的人文素養和寬廣的人道關懷,為美國歷史上意見最紛歧的戰爭提供了一個面對、溝通、反省、和解的介面,使人能坦然、如實面對往昔的創傷,更深入了解當前的處境,並企盼帶來更內省、和平的未來。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27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