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偉禎 1995年法國時尚雜誌Elle總編輯尚‧多明尼克‧鮑比(Jean-Dominique Bauby),曾是人人稱羨的社會菁英,開朗而健談,熱愛文學、旅行、美女、美食,擁有意氣風發而美好的人生,卻因為俗稱的「腦溢血」──腦幹中風,突然病倒。 無常的意外造訪 鮑比在三週後醒來,才知道自己罹患了罕見的「閉鎖症候群(locked-in syndrome)」,他的意識清醒,卻全身癱瘓,無法言語,右耳也失去聽力,幾乎無法與外界溝通。鮑比唯一能夠表達內心想法的方式,是用語音矯正師桑德琳(Sandrine)發明的「字母溝通法」:由旁人將二十六個字母逐一念出,直到他用唯一能眨動的左眼皮眨一下,示意對方把該字母記下。如此由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拼成單字、一個單字一個單字拼成句子,就是鮑比用來與外界溝通的管道。 入院半年後,鮑比決定開始寫書。1997年《潛水鐘與蝴蝶》終於出版。薄薄的一百多頁的小書,是鮑比眨動左眼皮慢慢寫成的。每天,在出版社同仁到達醫院前,「我必須將每個句子都先攪拌過十次;把一個段落、一個段落的文句都背下來」鮑比表示。如此的心靈力量令人震撼,吸引導演朱利安‧旬納貝(Julian Schnabel)將此書改編成電影。 本片以鮑比於醫院中醒來作開場,最終以感染肺炎死亡結束,期間描述他在院中,為了與外界溝通以及從事文學創作所做的努力。電影承襲著原著的口吻,以第一人稱的觀點鏡頭,讓觀眾一開始即與中風的鮑比身處同一苦境。柔焦的鏡頭,模糊的光影在眼前晃動,中風昏迷多日的主角終於醒來,開場即帶來震撼。導演讓觀眾看到鮑比的態度,全片幾乎沒有怨言,反而有種輕鬆自在的幽默。以《潛水鐘與蝴蝶》為書名,即指自己的生命像被「潛水鐘」禁錮的形體,無法自由活動,但心靈卻如同「蝴蝶」般自由飛翔。肉身的苦痛,反淬練出心靈的智慧。 木石般的身軀能否重獲自由? 「……小錢包的拉鍊微微開著口,我瞥見了一把旅館的鑰匙,一張地下鐵車票,一張對折又對折的百元法郎鈔票。這些東西好像是被送到地球來的太空探測器,以研究地球人目前的生活型態、運輸型態、交易型態。這些東西讓我心慌,也讓我沈思。在宇宙中,是否有一把鑰匙可以解開我的潛水鐘?有沒有一列沒有終點的地下鐵?哪一種強勢貨幣可以讓我買回自由?」(《潛水鐘與蝴蝶》p.127) 導演交叉剪接鮑比在病中回憶發病前後的種種,以及對美食、性愛等的想像。與中風後如木石般的身軀對照,形成殘酷的對比,讓人深深感嘆一切的無奈與無常。然而,情緒上的諸種起伏,讓演員馬提厄‧阿馬黎克(Mathieu Amalric)詮釋起來,顯得不誇大,也不過度壓抑,包括忿怒、悲痛、懷疑病情、期待康復、想念情人、食物、家人、父親,以及自己對文學創作的未竟夢想,全在導演的鏡頭運用下,遠離煽情的可能,主觀又客觀地拼組出鮑比的一生。 然而,美麗的蝴蝶再怎麼輕盈,也舞不出潛水鐘沉重的束縛與壓迫,絕妙的字句,滿溢的文學趣味,反而讓人時時感受到那沉重的身體苦牢。「只能靠著想像和記憶,逃離我的潛水鐘。」若無對生命無常的認識與體悟,那無窮盡的心靈苦獄才是真正的刑罰。 不幸,造就自覺的機會 「如今在我看來,我的一生,只是一連串的未竟之事。」「我沒有好好珍愛女人,讓幸福的機會溜走……這是一場我早知比賽結果,卻沒有下注在贏家的馬賽。」鮑比回憶著以前舒適地在浴缸泡澡,而今卻只能一週一次靠看護工替他沐浴;回憶著兒時臘腸的美味,中風前的最後一餐卻沒有細心品嘗,而今只能依靠胃管攝食;回憶著過去替孩子們包尿布、推娃娃車,而今反倒要讓兒子來擦無法緊閉的唇間流出的口水……,面對自己「被命運處以沉默的重刑」,鮑比無法再用肉身揮霍生命後,終於開始對生命有所反思;不幸的命運,反造就自覺的機會。 當不幸發生,全世界的友人,從拉薩到新德里,從耶路撒冷到翡冷翠,均發願為他祈福;只是,念力、願力的力量是否抗衡得了業力?鮑比回憶中風前最後一次與父親見面,兩人愉快地交談,當他提到自己的文學大夢是改編《基度山恩仇記》成為現代女性版本,父親開玩笑地說,如此會是對經典的褻瀆…… 是一語成讖?如今他反倒先領受了和書中主角一樣的黑暗心靈的刑罰。 寧靜面對生命的真相 本片或許尚未觸及深層的生死覺醒,仍停留在對人世的眷戀,回想身而為人的種種喜樂,卻因過往的揮霍而抱憾,因此提醒要好好把握生命與光陰。對「當下」的體會,當然離實修「當下」心靈課程的成就尚遠。不過,書和電影最大的意義,在於展現作者的態度,導演用影像展現生命的華美(回憶)、身口意分離之苦(癱瘓),及意志的能量(寫書),仍具有警醒的力道。 導演曾表示,他拍這部電影最大的動機,是希望電影能和原著一樣,成為幫助人們泰然面對死亡的自救工具。無論恣意揮霍生命,或戰戰競競如履薄冰,人最終都要面對同樣的死亡課題,是要倉促懊惱、恐懼心慌,還是寧靜面對生命河流不停歇的真相,接受生命中的變化,考驗著每個人的智慧。如何在無常的人生中,體認生命的真諦,透過本片,以真人實事的生命見證,將帶給觀眾不同的省思。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29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