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偉禎
入圍金馬獎最佳編劇、最佳剪接、最佳美術,以及入圍2008年柏林影展「青年論壇」單元,並獲德國《每日鏡報》選為最佳影片的《流浪神狗人》,全片藉由三組不同階級的人物:城市中產階級/後山原住民家庭/社會底層浪遊者,構成非凡的故事結構,透過一場車禍使三組角色的命運交錯,來呈現不同的生命和心靈問題。故事中三組人,不論是神、狗還是人,都在流浪,而真正在流浪的,其實是人的「心靈」。
悲欣交織的人物群譜
手部模特兒青青(蘇慧倫飾)和建築師丈夫阿雄(張翰飾)的婚姻,瀕臨崩解。向來安靜的青青時時刻刻擔心著剛出世的嬰兒是否還活著,也常常覺得自己被綑綁在有形、無形的束縛中,無法呼吸。她以為外遇的激情和基督的信仰,可以讓她從愛子夭折的痛苦中,獲得生命的氣息;忙碌於事業的阿雄,無能面對妻子的痛苦與崩潰,以及日漸冰冷的婚姻關係。他靠著打坐和瑜伽,釋放自己雙重的壓力,企圖尋求心靈的平靜,卻發現這樣的安頓,只是一時的逃避,無法解決他和青青之間隨時就將崩解的緊張關係。
在台北受訓的莎薇(杜曉寒飾),是散打搏擊的高手,但因為父親必勇(不浪‧尤幹飾)酗酒、母親忙家計、哥哥出事身亡,心中一直有茫然無依及找不到出口的忿怒。她只想回到山中的家,教練卻告訴她,成為一名散打搏擊國手是她唯一的出路。後來在女室友的慫恿之下,透過網路做假援交真騙錢的勾當。
擺脫不了酒精糾纏的必勇,努力和太太開著貨車,載著他所買不起的水蜜桃,一趟又一趟地來回於曲折蜿蜒的山路中,希望可以藉由上帝的引領,遠離酒瓶,喚回女兒的心,重建家庭。太太為了貼補家用,天天到處收集瓶蓋寄去抽獎,再把得獎物品拿到跳蚤市場賣,眼看生活逐漸趨於軌道之際,必勇卻因為面對不了現實的挫折,再度逃到酒精的誘惑之中。
裝著義肢的黃牛角(高捷飾),總是開著一輛裝滿神明的貨櫃車,在台灣四處撿拾與營救被丟棄的各式神明,也同時存錢準備換裝新的義肢。遇到從小無依無靠、四處流浪的阿仙(張洋洋飾),阿仙自認為是個「沒有福氣的人」,所以他喜歡收集各式平安符,以自求福氣。一老一少,載著滿車的神明和平安符,自在地在山林和水澗間穿梭行走。
夏日農曆七月,在鬼門關開的前後,一起因流浪狗而造成的死亡車禍,卻在瞬間改變了他們的命運……
殘缺的外相裡有著健全的心靈
猶如近年幾部探討生命議題的電影《心靈角落》、《衝擊效應》、《火線交錯》的綜合版,導演陳芯宜是台灣難得不耽溺在個人經驗,或情愛問題,而把視角放大到靈性問題上的年輕導演。《流浪神狗人》除了探討都會中產階級的情感疏離,並將關懷的觸角延伸至非都會的邊緣人生活,不但勇敢探觸生命與信仰問題核心,更把人與人關係網路的偶然與巧合,運用巧妙且極具特色的場面調度,精巧地呈現出來,角色設計絕佳,加上演員表演到位,更點出「溝通與關心」是心靈在徬徨無依時,重要的心藥。
高捷飾演的黃牛角,瘸腿卻開著霓虹神明車在全省遊走,毫無疑問是全片最有意思的角色。自稱神明常會託夢告訴他流落的地點,牛角就會去撿回來安置,櫃上全是各種殘缺的神明像,還幫神明裝上新腳。這個常有神明來託夢的「特異人士」,卻是全片心靈最平和的角色。
對照青青雖亟欲在基督教裡,祈求心靈安定,以遠離憂鬱症與愛兒夭折的罪惡感,卻依然無法度脫強迫症的束縛,滿心怨氣;阿雄在瑜伽與Spa裡沉澱心情,或在佛前痛哭,卻還是下意識逃避問題;必勇向天主祈禱,保佑他不要再沉淪於酒精的誘惑,能夠振作賺錢,不再悲傷,卻仍抗拒不了迷醉的痛快。黃牛角則是實實在在地過日子,尤其他和他收留的神明像,都是外相殘缺,但相對於其他角色手腳俱全,甚至還是廣告片裡的手部演員,卻是心靈殘缺。黃牛角的安然自在,對照了片中都會與山上兩組角色的心靈荒漠,對自己的「特異功能」沒有多心,不加解釋,不去賣弄裝神弄鬼賺錢,也不對神明有求。就是載著神明偶像,給需要的人一隻籤,好笑的是,籤筒裡的籤詩還全部都是好籤,正無形中為所有有緣人增強了「時時是好時」、「日日是好日」、「事事是好事」的轉念力量。
或許是曾拍過流浪漢電影《我叫阿銘啦》的陳芯宜,對流浪者及邊緣人的偏愛,非都會的角色都可愛到不行。除了黃牛角,即使是酗酒到想自殺的必勇和老婆、曾在楊德昌導演的《一一》中飾演主角的張洋洋(那個喜歡拿相機拍別人後腦勺的聰慧小孩)、以及於此片中演出從小無父無母,四處搭野雞車流浪全省的青少年阿仙,都展現了毫無星味的表演,樸直如真實人物,惹人憐愛。
心靈如何在宗教裡求得平靜?
編導有意要處理流浪的心,從找不到倚靠、感覺很低潮,甚至憂鬱症問題。飾演手部模特兒的蘇慧倫,藉由她的角色,讓觀眾得知現代消費的精密分類,手部保養的套裝療程,和美白化妝減肥一樣,也已發展到令人眼花撩亂的地步,更是顯示了消費世界裡的精神分裂,對應了她內心世界對自我認知的分崩離析,在基督教中努力求心情平靜,卻不得其果。
而必勇努力求天主賜給他力量以對抗酒精,卻一而再、再而三的耽溺,導致更多厄運上身(運貨工作被企業化的宅配取代;急著回家卻因閃避流浪狗,而發生了一場有死傷的車禍),讓他開始懷疑天主的存在。乖舛的命運讓他想自殺,半夜提著汽油想自焚,此時黃牛角的神明車正因沒油停在路邊,山腰處又收不到訊號,牛角想走遠些打電話,要阿仙一個人留在原地,怕黑的阿仙索性把霓虹燈全開。必勇繞了山路走過來,看到霓虹燈在漆黑的山裡閃爍,神光萬丈,必勇昏沉的心智突然一轉,不想死了,還把汽油送給阿仙。
從編導對角色的安排、所拋出的問題,其實已明顯看出她對宗教的態度。不論是任何宗教,有形無形,有偶像沒偶像,「若不用慧來修,是沒有用的,灌頂或受洗,也只是頭沾水。」所有與宗教相關的儀式與神像,不過是提醒,是背後深刻生命哲學的具象象徵,而不是具有神力讓人依賴的物件。如果沒有正確的認知,十字架、觀音和Spa,都不能成為心靈問題的解藥。唯有真正面對生命的問題,「面對、接受、處理、放下」才是真正的宗教。
開放式的結局引來更多思考
開放性的結局,為電影帶來更令人深思的力量。一趟旅行與教會宿舍過夜,是否是建築師夫妻幸福生活的開端?至少對話已開始,溝通的渠道已重新建立。抽獎贈品送到家,生命轉了彎,莎薇是否該回去集訓,繼續走教練說的她的唯一出路?(讓人聯想到黑人小孩常只能靠體育出頭天,這可是弱勢族群的宿命?)而父親必勇是否已明白上帝的旨意?讓心境的轉換來抗衡不幸的遭遇,似乎可以為莎薇絕望的家庭遭遇帶來一絲希望。
黃牛角恆常是扮演邊緣者、冷靜不動心地觀察一切,但眼看將一直照顧小流浪漢下去的未來生活,讓他多了彷如父親的心境,一個入侵者破壞了原有的平衡,而新的和諧所創造的平衡,將在他心中取得。
最後畫面停在一群流浪狗與名犬在海邊的公路上玩在一起,當攝影機高高拉起,由至高點往下俯看公路與海洋。從虛空往下看,所有的分別,毫無意義,一切眾生也均平等。所有生之憂患,即使形式不同,各人階級、社群、經濟能力、宗教信仰不同,但澈悟生命道理的能力,人人本俱,也一律相同。
全片在荒謬的喜感中,達到了藝術與主旨巧妙的融合,華嚴世界眾生縮影的莊嚴感,適切地在電影中完成。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29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