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偉禎
《安娜,Chaotic Ana》用浪漫愛情戲外衣,包裝女性謎樣的內心世界,並著墨輪迴議題。可料想到的是,《安娜》呈現了西方人對轉世輪迴的迷惑態度,但至少不再隱匿在超現實主義、或夢境、甚至心理分析學的布幔下,而是堂而皇之讓催眠術成為劇情主軸。
從安娜說起的故事
十八歲的安娜自由自在,住在西班牙伊比薩小島。從小母親即離開她,她與有德國血統的父親住在懸崖邊的洞穴中,過著波西米亞般的生活。有著哲學家氣質的藝術家父親讓她在家自學,並盡情畫畫,兩人就靠賣畫維生。平時,安娜的生活,就是在海灘、電音舞會及家中,而家前的懸崖,就是她的天堂。
某天,馬德里來的藝術贊助人發現安娜的繪畫天分,積極鼓勵她前往藝術村發展。到了西班牙大城馬德里,她和年輕的藝術家們住在一起,認識了好友琳達,上課之餘一同分享生活和創作,也愛上撒哈拉沙漠來的少年薩伊。安娜和薩伊分享著彼此的故事,但倆人的命運卻從此走向兩個迥異的方向……
在經歷許多轉折後,安娜毅然前往紐約拋棄過去,但深藏在安娜腦裡的過往,又將造成她何種不凡的命運?在這象徵希望與新世界的大都市裡,安娜的贊助人替她請來催眠師,除了安撫失控的情緒,更窺探安娜潛意識中令人好奇的故事。面對自身的宿命,安娜是否可以安然準備迎接上天賦予的新使命。
導演胡立歐麥登(Julio Meden)應是西班牙導演中,除了享譽世界的阿莫多瓦(Pedro Almodovar,曾拍過《我的母親》《悄悄告訴她》)之外,是最令人期待,在本片《安娜》中,已展示了深度的視野,跨越今世的限制,將看不到的「業力」視覺化,看它如何穿透無盡時空、曲折纏繞而來,影響著人當下意識,抉擇,以及命運。
《安娜》的片名取自導演胡立歐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安娜,她喜愛繪畫卻在一次去畫展時因交通意外身亡。胡立歐從妹妹安娜才華洋溢的繪畫作品,發想出這部電影。片中所有的繪畫及動畫都是妹妹生前所畫,每一道色彩斑斕的門,都是一段段無盡的女性內心生命紀錄。多媒材藝術穿梭,也讓本片一直洋溢神秘氣質,在表面漫無章法,但原來是用如詩影像編寫安娜如流水般仍不斷流轉的生命傳奇。在綿延無盡的生命之河中,是無限的分段生死。
歡迎光臨二千年的生生世世
電影奇特地以十、九、八、七倒數到零,如同催眠師引導對象進入催眠的口令一樣,影片共分成十一小段。
第一段是一隻鷹正站在主人的手臂上,展示著他雄糾糾氣昂昂的羽翼及可瞬時讓獵物致命的鷹爪;此時,一隻在空中自由飛翔的鳥(海鷗或鴿子),不意間拉了屎,正掉在鷹的頭上。主人見狀,氣定神閒放走鷹,鷹倏地飛上高空,不一會兒,鳥兒被鷹襲擊,落地,掙扎幾下。死去。畫面一轉,來到西班牙海島小城。
青春的安娜,充滿繪畫天賦,過著如鳥兒自在的生活。導演在這段戲中間接表現出女主角的通靈體質,用觀點鏡頭看到她敏銳的特異能力。在電音舞會裡,在迷幻氣息中,她似乎不斷看到舞池中的男女,一轉身就變成牛頭或馬頭甚至是豬的容貌、或印弟安祭司、或是冥府使者,一個個靈魂脫離軀殼,在烏黑的場子中如群魔亂舞中張揚。
兩段鋪陳的劇情後,安娜歡喜來到城市住進藝術村,認識了以數位攝影機寫日記創作的琳達。兩人的對話涵蓋了女性對身體與兩性的探討。之後在集體畫畫課中,安娜看到前方男子竟畫了和她結構一樣的畫作,只是媒材不同,是鴿或海鷗類的鳥在飛翔。再仔細一看,油畫上方層層厚厚的土黃色油彩,安娜突然無法呼吸,彷彿自己正在那片沙漠上方飛翔,幾乎不支倒地,男子轉身看到她,扶起了她。他即是來自非洲的薩伊,兩人隨後談起戀愛。雖兩人靈性程度相當,認為「人生在世就是要瞭解生與死」,但安娜無法做夢,薩伊卻夜夜受夢魘侵擾。
一次在安娜接受贊助人的晚宴上,前景是廚師現場撈捕龍蝦,母龍蝦想護小龍蝦,卻無法遏止人類暴力……沒親眼看見這個活捉龍蝦的畫面,卻如靈視般,感受一切,安娜接著如電擊般淚流滿面,不斷抽慉。畫面再度切至撒哈拉沙漠裡一名剛出生的男嬰被從母親身邊帶走……從沒有去過撒哈拉沙漠的安娜,卻在恍惚中講起非洲話來,安娜離奇的遭遇受到在場催眠師的注意,從此開始幫助她回溯生命記憶。薩伊當場翻譯,卻在一段交談後,薩伊隨後突然不告而別。
之後,整部電影的劇情轉折是匪夷所思,充滿神秘意味。在導演的編排下,此世生為西班牙女畫家的她,透過催眠所喚醒的,最早的生命竟可溯源到兩千多年前,一路從非洲、法國、回到遠古的北美洲,她原來是印地安女祭司。只是兩千年來,不斷轉世,世世均受男性沙文主義所迫害,多次慘死。
影片最後,當劇情安排她流浪到紐約後,導演似乎迷失在必須快速交待結局以呼應片頭鴿與鷹的寓言,整段難以令人逼視的表演與交叉剪接前世的畫面,明顯跳調。不再畫畫的安娜,在紐約先是一個社區餐飲店煎法式捲餅的助手,隨後是高級餐廳女侍,接著迅速讓女主角故意勾引為私利引發美伊戰爭的政客。她故意嘲諷肥胖臃腫的美國政客,並因此遭受到此世的暴力對待,幾乎失去性命。
此時,觀眾不免想到片頭那隻鴿子,以及老鷹。自在飛翔的鳥兒,無意間拉了屎,滴在正歇息在主人手上的老鷹頭上,轉眼間就死在鷹爪之下。在以鷹為代表,崇尚精準,不可被違逆的暴力,正是嘲諷自大無情自私的強權國家美國,而鳥兒代表純真自由,正是安娜。這樣的故事,是全片的寓言,是導演安排起承轉合的魔法。
東西方對輪迴觀念的差異
導演的劇情推衍方式,因為獨特的交叉回溯剪接,難免顯得支離破碎,但仍謹守著一個議題,這不斷的循環,也就是安娜輪迴的目的是什麼?影片中,琳達的友誼對安娜有一定的影響力,在關鍵的催眠前,她提醒安娜,「不是順風飛翔,應馭風而行」。自此,安娜改變了以往無意識的催眠,改以主動逼視命運的態度面對。這之前的每一段前世,安娜都以慘死顯現鷹的暴力,現在她則迎頭上去,反而破解了命運。導演最後讓她悠走在紐約街頭為結尾,超越對愛情追求的無力,安娜終於明白,未慘死在此世的她,已知未來生命方向:即是終其一生,不再讓暴力宰制命運,而是主動以譴責暴力為生命課題。
導演運用催眠術中引導的數字「十、九、八、七、……三、二、一、零」為每個段落的結構,其實等於在催眠所有觀眾在看完電影之後,離開戲院,就是催眠開始──在現世中開始尋找自己前世,與此生的目的。
值得探討的是,當知道了前世之後,對現世的有何作用?西方的前世今生學,會歸結「接受此生的命運,不再抱怨;並從接受中,自覺超越,不再受如夢魘的命運所控制」,這也是本片導演的態度。不同於西方的目的導向,東方對輪迴的觀念,反而是回頭向內,從唯識上分析這引動輪迴的業力展現,清楚明白造業、果報的起心,並致力在超脫輪迴的清淨念上。
釋迦牟尼佛在成佛前曾經在甚深禪定中得到三種知見,除了看到自己與眾生的千生萬世,還了知煩惱根源從而解脫,得到無上了悟,照破無明。你我都是,或曾都是安娜。而原來清淨心會自動展現甚深智慧,看盡前世是眾生本具的本能,何需向外求?若無正念為基石,催眠的引動或可能帶來更多迷惑。如何在此世能修鍊清淨念頭,「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才是比透過催眠看到前世,更上一層的功課。
註:《安娜,Chaotic Ana》在台上映,片名為《安娜,床上之島》。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29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