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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張錦德
在台北市立動物園裡的「濕地生態園區」，隨風搖曳的台灣萍蓬草宣告著水質清淨、資源豐富。這裡原本是台北赤蛙的新家，歡迎牠們遠從台北縣三芝鄉的蓮花田裡搬家過來。只不過蓮花田的主人──阿石伯，終於答應不再使用農藥，讓台北赤蛙可以無憂無慮的繼續在原地棲息下去，因此沒有任何一隻台北赤蛙搬進動物園，濕地生態園區反倒成為蜻蜓、台灣萍蓬草等數十種水生動、植物的天堂。
倏地，一巨大的身影從水裡劃過，是什麼水生生物呢？正納悶時，抬頭一看，原來並不是什麼水生生物，而是清澈的水面，鏡射高空快速滑行的貓空纜車。
「保育其實就是一種對自然資源分配的態度，既然是資源分配，人的利益就不該被忽略。」對動物園野生動物保育研究中心執行長林華慶而言，貓空纜車雖然會影響自然環境，但相較於道路工程所帶來的環境衝擊，纜車無疑是結合生態保育與人的利益最好的一種工具。
保護赤蛙、保護溼地
研究的是兩棲生物，台北赤蛙卻非林華慶情有獨鍾的物種，當初會以牠作為保育對象，其實是替民眾開生態保育的方便法門。
「我真正想做是溼地生態，但是保護溼地太抽象了，所以用台北赤蛙作象徵。」林華慶指出，台北赤蛙屬於旗艦物種，因體型小，對環境極度敏感，是自然生態的重要指標。保護台北赤蛙就等於保護溼地，同時保護溼地裡各種動、植物。
「赤蛙可愛的模樣也較能讓民眾認同，像水蛇也很重要，但保護水蛇，恐怕就很難被人接受。」林華慶笑說。向民眾推廣生態保育的重要性，必須從民眾的角度去思考，林華慶拉出另一種思惟面向。
時間回到1999年秋天，林華慶輾轉得知，三芝鄉橫山村附近的阿石伯蓮田裡，尚存幾百隻台北赤蛙，因而將此地當作固定研究樣區，多次帶領動物園的研究團隊進行長期追蹤，對赤蛙生態史做進一步瞭解。
深入瞭解後，才發現台北赤蛙瀕臨絕種的危機遠比想像來得可怕。2000年夏天，鄉公所無預警的在蓮田附近修築道路建設，水泥工程讓原本為數不多的赤蛙慘遭活埋，族群數量大幅驟降。
這對林華慶而言是一重大衝擊，他當下體悟到人類開發的速度，即使面對的是岌岌可危的台北赤蛙，也不會因而停下腳步；相反的，殘存的族群，更容易因一兩次開發就步入絕種的命運。於是，搶救赤蛙成了刻不容緩的行動，林華慶也從消極的觀察，轉為更積極的保育動作。
根據觀察，林華慶發現阿石伯偶爾有噴灑農藥的習慣；「農藥對於台北赤蛙是否造成傷害？雖然沒有相關研究，但如此岌岌可危的物種，能夠去除任何可能危害牠的因素除，我都很樂意嘗試。」林華慶斬釘截鐵地表示保護赤蛙的決心。
然而土地是阿石伯的，他也從不曾干涉林華慶的研究；為了避免反彈，林華慶小心翼翼布局，找來鄉公所、農會，希望透過在地力量，去影響、說服阿石伯，放棄噴灑農藥。
尷尬的第一接觸
「我永遠記得那天，當阿石伯一聽到不要使用農藥，頭也不回地就轉身離去，留下我們在那面面相覷。」林華慶對當天的尷尬依然記憶猶新，事後他才知道，儘管動物園方面願意提供損失補償，但對七十多歲的阿石伯，根本無法想像種田可以不用農藥；此外，土地就是阿石伯的生命，所謂補償損失，是無法估計，也估計不了的。
由於不信任，阿石伯完全拒絕任何方案與勸說。不過保育台北赤蛙並未停下腳步，這段期間，林華慶認識附近的橫山國小教務主任吳景泉。本身也熱愛自然的吳景泉，在他接引下，動物園在橫山國小舉辦實驗研習營。透過三芝地區特有濕地、水田生態講解，讓橫山國小師生瞭解，赤蛙的重要性，並希望藉此帶動社群力量，傳播保育赤蛙的理念。
另一方面，每到假日吳景泉都會充當義工，帶領學校小朋友幫忙除草，好讓阿石伯減少使用除草劑的機會。只是成效畢竟有限，有好幾個月，問題依舊陷入膠著狀態。
一直到2002年春天轉機才出現。以輔導農民從事有機耕作聞名的慈心有機農業發展基金會，加入了這個赤蛙保育計畫。在慈心有五年輔導農民經驗的李逢棋，接下這個棘手案例。
林華慶形容，一開始李逢棋也是常常碰釘子。堅持的阿石伯總是推託、延遲見面。即使碰了面，阿石伯也是自顧忙自己的事，不大搭理。就這樣幾次下來，再有耐性也要被消磨殆盡，李逢棋幾度產生退心。他認為同樣的時間，可以輔導更多農民去從事有機耕作，為何偏偏得要輔導阿石伯呢？
「印象中他曾兩次來找我，問我堅持的意義為何？我跟他說是保育赤蛙，但他還是很迷惘。」林華慶聳聳肩笑說：「這也沒辦法，因為都沒有進展。」
生態VS生活
相對於李逢棋的迷惑，一路走來林華慶卻相當堅定自己的信念。「過去有些案例給人錯誤印象，認為生態跟生活會衝突，我希望走出經濟發展和生態保育對立的死胡同。」林華慶回憶起當時有人建議，動物園乾脆買下阿石伯那塊地，就可以解決了台北赤蛙的危機。但他認為，生活跟生態應該可以相結合，阿石伯已在當地耕種二十多年，是當地生態圈的一分子，並不能只為了赤蛙，而把他排除。
為了讓阿石伯產生信心，慈心基金會決定讓步，2002年秋天，他的睡蓮開始在里仁門市試賣；動物園還特地做了銷售海報，在賣場內貼出了大大的「買蓮花救赤蛙」的牌子。這在當時是一項創舉，因為慈心是行政院農委會認可的有機商品驗證機構，而里仁販售的農產品，也必須一定要經過驗證程序。
半信半疑的阿石伯，從三芝帶來三、四籃蓮花，每一大籃裝了三十把，每一把裝十二枝蓮花，而一百把蓮花卻在不到半小時就賣光。連續兩三天後，阿石伯答應不再使用農藥。
自從停用農藥後，阿石伯的蓮田只有一句慘不忍睹可以形容。沒有人工殺蟲劑，助長了水螟蛾的成長。滿池睡蓮葉給水螟蛾吃得倒像都成了細碎的浮萍，簡直像蝗蟲過境一般。
這裡面有個很重要生態概念，農藥不只去除水螟蛾，也將天敵紅娘華、龍虱、虎皮蛙、台北赤蛙等都殺死。相反的，如果不用農藥，反而可以讓天敵存活下來，制衡水螟蛾族群。
「問題是天敵何時出現，究竟要等多久，誰也沒把握。看蓮花被咬成那樣，也會很擔心。」林華慶坦承當時他比阿石伯還緊張，因為這是轉型期，也是最痛苦的時候。莊稼人最不習慣看到農作被咬，而放棄有機耕作，但沒想到阿石伯反而出乎意外的堅定。
可喜的是，蟲害肆虐到了2003年夏天，就穩定下來。水螟蛾的剋星紅娘華、水螳螂、龍虱等水生昆蟲數量大幅增加。自然生態的復育達到較完整生物鏈的平衡狀態，而眾人所關注的台北赤蛙，因水質改變，沒有農藥，明顯倍數增加。
看見人的關懷
轉變的還有阿石伯，他對林華慶的團隊展開善意的雙手，也開始關注蓮田裡的台北赤蛙，只要一有不尋常的現象，就馬上通報。同時他也在名片上印有赤蛙標誌，儼然成為保育赤蛙的代言人。
這是林華慶當初所始料未及的，他說：「我一開始只看到保育赤蛙，但之後我看到阿石伯對赤蛙的呵護，以及慈心對阿石伯的關懷，讓我感觸很多。那就是對人的關懷，要解決自然保育的問題，一定要先從人的問題著手。」
阿石伯案例讓人欣慰，但保育赤蛙並非從此一帆風順。2002年林華慶發現位於桃園縣楊梅鎮由桃園自來水公司所屬的731號戰備溜池有一群數量穩定的台北赤蛙，而且經由ＤＮＡ遺傳結構的分析更發現，這群赤蛙具有異於其它地區族群的基因型，在生態與演化上的意義彌足珍貴！
但自來水公司為解決桃園縣南區因颱風期間的供水問題，預定將戰備溜池的水放乾，向下挖深重新蓄水，屆時棲息的台北赤蛙將面臨滅絕。
林華慶展開一連串搶救及陳情行動，除了拜訪水公司訴求暫停施工，2006年2月更投書媒體，希望引起大眾的注目。經過相關單位與保育團體會勘、協調之後，水公司董事長徐亨崑也前往現場瞭解狀況，並當場宣布停工，桃園縣政府也允諾列為保育地。
從阿石伯案例到731戰備池，類似的情形，一再的在人們周遭發生。因為以沼澤、水田等乾淨水源為棲息地的台北赤蛙，與人類生活領域重疊性太高，有立即被破壞的危機。這之間要如何取得平衡，是很大問題。
「從事自然資源的保育，就不能忽略了人的生活利益。」林華慶再一次強調唯有從「人」的利益出發，生態保育才能順利推動。但如何把人的利益變成生態保育的助力而不是阻力，絕對不是單靠一位生物學家就能努力辦到。就像阿石伯的例子，這是需要整合政府、保育人士及在地社群等各種力量，去進行多方面的思考與對話，才能為人類與動物爭取更大更和平的生存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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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護赤蛙守則】
１、不要自行採集、復育台北赤蛙，所有的生物應該都在野外、原棲地，才能永續生存。
２、不要排斥赤蛙的棲息環境──溼地，應該讓其恢復本來面目，會有意想不到的生態價值。溼地不但能涵養水生生物，也能涵養地下水，調節溫度。
【林華慶的保育宣言】
台北赤蛙的棲地位於低海拔的溼地、水田、沼澤等區域，因接近人類生活區域，長期以來不被重視，容易成為犧牲的區塊。在這之間，人有沒有可能退讓一步呢？這值得深思。此外，生態保育不應該被簡化成人與大自然、經濟開發與能源保育的二元對立，它應該是政府、民眾、保育團體、學者、在地社群共同思考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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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29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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