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偉禎 音樂宛若徜游於地底的幽靜長河, 你不知它源自何方,又終將往何處去, 只消靜靜地傾聽,你會發現,樂音早已存在…… ──菲利普葛拉斯 菲利普葛拉斯(Philip Glass)是誰?七十一歲的他成名甚為傳奇,曾在大學半工半讀,主修數學與哲學,卻因從小喜愛音樂也練琴,畢業後毅然進紐約茱莉亞學院進修音樂。接下來更前往巴黎受教於布隆格(Nadia Boulanger),分析巴哈、貝多芬、莫札特等人作品。 人生傳奇總有許多轉捩點,葛拉斯在巴黎的時候,受邀為印度西塔琴音樂大師拉維香卡(Ravi Shankar)編的一部電影配樂,轉寫為西式樂譜,那是他初次接觸到印度音樂風格。這種東方音樂以節奏感為主,並以累加的方式讓較小的單位元素,累積組合成較長的樂段,與西方習慣用的切割方式,將一段時間切割成小片段,全然不同。 這改變了葛拉斯對音樂的概念,他覺得這正是自己所要尋找的音樂風格。離開巴黎後,他與妻子一同前往北非、中亞等地,最後到達印度。葛拉斯夫婦分析與吸收東方的音樂與文化,據說幾乎走遍了印度各地,往後也多次回到印度遊歷。東方思惟與文化的浸淫,可想而知影響了他的一生。 用十二樂章呈現的生命面向 葛拉斯剛出道時,於1974年發表《音樂,十二樂章》(Music in Twelve Parts),傳統的學院派一度難以接受他的作品,當時報紙上的標題是「葛拉斯創作出折磨人的音樂,聽眾掩著耳朵逃離現場」、「演出結束時,大家彷彿鬆了一口氣,因為終於熬過來了。」然而先驅者總是孤獨前行,必須等待整個時代鬆動了對音樂框架的慣性期待,才發現葛拉斯的音樂結構具畫時代意義,並認知此樂曲是七○年代簡約主義音樂巨著。 片名就取材於葛拉斯的作品《音樂,十二樂章》,改為《菲利普葛拉斯12樂章》(A Portrait of Philip in Twelve Parts)。導演史考特希克(Scott Hicks)曾執導過澳洲鋼琴演奏家大衛赫夫考(David Helfgott)傳記電影《鋼琴師》(Shine),獲八項奧斯卡提名,因為著迷於葛拉斯的音樂,決定拍攝他的一生,慶賀他七十歲。導演歷經十八個月的拍攝,以及半年的後製,終於將這位簡約音樂大師樸實而動人的一面,以及對音樂創作的理想,忠實呈現在觀眾面前。 只是葛拉斯超過一百片音樂CD,他的電影配樂作品還包括《時時刻刻》(The Hours)與《楚門的世界》(The Trueman Show)等等,這麼多作品、無數的紀錄,該如何下手? 《菲利普葛拉斯12樂章》並不是將他的音樂成就做成編年史,巨細靡遺地呈現他的創作歷程,整部影片不是傳統工整、讓人覺得無聊沉悶的傳記紀碌片,史考特希克反而以長時間親近主角貼身採訪,並加上他的兒子與前妻,以及合作對象的訪談,包括畫家查克羅斯、合作電影《命運決勝點》的導演伍迪艾倫、合作電影《達賴的一生》配樂的馬汀史柯西斯等,都在影片中露面,講述他們心目中的葛拉斯。因而在片中,觀眾可以看到是一個做音樂的「人」,而不是一個當代音樂的「神」。 《菲利普葛拉斯12樂章》,以幾近素樸的方式,用十二個紀錄片段來呈現葛拉斯的十二個生命面向,更是充滿餘音繞梁的韻味。因此,即使不懂菲利普葛拉斯的音樂,也能從這部充滿人味,以及靈修韻味的音樂電影中,體會葛拉斯做為一個人,在專注於自己的興趣事業中,如何平衡生命各個面向,包括他的勤勉、失落、幽默,以及與現實脫序的單純。 追尋內在的音樂人格 也許葛拉斯的音樂成就尚未蓋棺論定,但從超越音樂理論框架來看,他的音樂與許多東方音樂如咒語梵唱,卻有許多類似之處,都在於重覆堆疊中,以幽微的迴旋方式,返抵內心,這是他認為他的音樂是清澈透明之音,而非樂評家一昧冠上「極簡主義」標籤的主要原因。 除了風格外,葛拉斯還從西塔琴大師拉維香卡得到另一個啟示:音樂人格,他覺得香卡讓他看到獨一無二的音樂人格。也因此,片中最耐人尋味的是他的內在追尋,在每天忙碌的生活中,無論寫作歌劇,或與音樂助理在電腦上檢查他前夜所寫的樂譜,以及開無數的會議,每日仍不間斷地禮敬諸佛,規律地練氣功,並與靈性導師接觸。 葛拉斯除了與李察吉爾等人,幫達賴喇嘛於紐約設立西藏基金會外,也與來自西藏仁波切接觸,並請教關於慈悲與智慧於生活上的運用;更因兒子介紹,長期與一位中國氣功師父練氣功,開始學會尊重與傾聽自己的身體,感受其中的氣流。在定期與墨西哥靈性導師學習中,他學會了尊敬大自然。 他也很幽默,在面對提問時,常不直接回答,給予問者一個充滿想像的迴旋空間。片中導演兩度趁他放鬆時,問他創作音樂的祕訣,第一次他說:「我不知道音樂創作的祕訣,但我知道做披薩不能沒有酵母。」 在稍後,他更以玄妙方式提及音樂其實早已存在「那裡」,他只是傾聽,再把它用音符寫下來,記下來而已,「音樂宛若徜游於地底的幽靜長河,你不知它源自何方,又終將往何處去,只消靜靜地傾聽,你會發現,樂音早已存在。」 若非深層的內觀,啟動傾聽的能力,從粗鈍到細微高遠深邃,才能聽到並寫下這心中的樂音。 如同河流般不斷流動,他創作靈感從未枯竭,他嘗試各式音樂類型。綜觀他的創作,從早期無視於評論界的冷嘲熱諷,葛拉斯繼續寫出他第一部歌劇作品《沙灘上的愛因斯坦》,到八○年代晚期到九○年代,創作愈發多元,他嘗試過音樂的極限後,繼續探究自己的疆界。從弦樂四重奏、交響樂團的曲目、到鋼琴獨奏曲,包括四重奏曲,還有小提琴協奏曲等。 用戒律精神做音樂 創作五十年來,葛拉斯並不認定自己為「極簡主義」作曲家。有的人緬懷他早期激進的實驗風格,但他的音樂啟蒙者之一的拉維香卡說:「這幾年他的作品愈來愈成熟,有不同的面向,這其實是創意的更高體現。」 每個人都在忠實地呈現因果業力,葛拉斯從事音樂創作五十年,內心或有失落,或有恐懼,或有不平,或有滿足,或有榮耀加身及成就感,但他仍日日殷勤工作不間斷,彷彿如行腳僧般,守著戒律,至今葛拉斯仍然素樸謙虛,「寫了五十年音樂,是個非常不容易的成就,卻不等於作曲就會變得輕而易舉,這還是個不斷的挑戰,刺激我每天早早起來工作。」 做為一個殷勤的工作者,創作或許是不斷地在捕捉稍縱即逝的靈光,然而,靈光在外,也在內,唯有相同頻率才能相應。音樂技巧與風格可以透過學習與模仿,但是,一位音樂家的音樂人格卻是他真正的內涵。 於世間找到一樁有興趣的事物,一路向內向上,葛拉斯藉由歌劇、管弦樂曲、室內樂、舞蹈、戲劇、電影配樂等不同音樂類型,看似多元燦爛,但事實上是他不斷擴展內在,體驗生命軌跡的單純展現。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30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