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張錦德 與汪靜明的相識,在媒體報導與學術報告;與他的相約,在台北深坑阿柔坑溪溪畔的生態農園。在這條他從大甲溪、濁水溪、大屯溪、后番子坑溪之後,又轉進協助在地團體及政府,致力推動生態改善工程的河溪進行訪問。一見面交換了名片,從名片上的學經歷,透視出他為台灣環境走過的路、做過的事,可看出他情定台灣河溪故事的一些端倪。名片上還大大印著「若水」兩字,以及忽隱又忽現的國寶魚──台灣櫻花鉤吻鮭。 他驕傲地說「若水」就是他,國寶魚是他拍的,他是真的在高山溪谷上看到魚時而隱沒,時而顯現的美麗身影。他希望攝影結合生態,讓保育也能藝術化。保育也能藝術化?可沒聽錯,事實上今天發行的二千元紙鈔上的國寶魚,就是他提供影像記錄及指導完成。只不過他關心河流更勝於國寶魚,一開始就希望能夠從事溪流保育,而會接觸國寶魚,是因為國寶魚是指標性生物,也正好他回國那一年,是國寶魚面臨危機的緊要關頭。 愛護溪流人人都懂,但溪流這麼長、這麼寬,真行動起來要怎麼保育?汪靜明笑說逝者如斯不舍晝夜,所以要長時間觀察;百川之廣非一人獨之,所以要有宏觀的視野。 在大甲溪上長期守候 有一次他前往淡水、三芝交界的大屯溪訪察,當地居民一見他就抱怨說:「汪老師,大甲溪因你的關懷而吸引外界眼光,可是大屯溪卻沒人關心,怎麼差一個字差這麼多?」沒想到他反過來問對方來大屯溪有幾回?當對方回答只有三次,他緊握對方雙手說:「沒來過三十幾次,不叫來;我來,就表示我來過三十幾次。」 大屯溪有九年、后番子坑溪有七年,而令他魂牽夢縈的大甲溪,他就走了二十年。裡頭有很多片段的故事,他卻謙虛表示那都不夠久,不足以去說。不過有一次經驗卻印象深刻,因為那次幾乎要了他的命。 1986年,汪靜明在美國愛荷華州立大學動物生態研究所攻讀博士,回台在颱風天裡帶著實驗器材前往大甲溪上游的七家灣溪,卻遭遇水淹胸口的危機,腦筋一片空白的經驗至今仍記憶猶新。問他為何如此拼命?他卻笑說:「難道刮風下雨,溪裡的魚就會放颱風假嗎?」做觀察不能挑風和日麗,這是無法客觀呈現生命在空間跟時間裡的變化。「颱風是台灣生態固定面對的習題,想要探索種如何生存?就要一起在狂風、土石流中,共同去體驗。」他說。 過去傳說每當環境一變化,或冬天到來,大甲溪上游的魚類就會游到中游的德基水庫避冬。為了查證,他以當地數量最多的?魚進行標放追蹤,藉此觀察魚的棲息特性。一年觀察下來,他發現並未如傳聞所說,反而向上游到七家灣水系數條溪流中避難。尤其在冬季枯水期間,會棲息在溪旁岩縫裡,靠著水生昆蟲為生。這實驗也證明了大甲溪與上游有勝溪、七家灣溪、司界蘭溪等七條主支流是互相連通。只不過隨著研究數據的變化,原本國寶魚棲息最多的有勝溪,因附近廣泛種植高冷蔬菜,缺乏林蔭庇護導致水溫上升過高及水質優養化,使得國寶魚將近絕跡。 此外,國寶魚棲地被防砂壩所阻絕與分割也是一大問題。從水利工程觀點,興建防砂壩難度不高,又能減輕水庫的淤積,進而達到防洪防災,是最常用的工法。早年政府為了延續德基水庫的壽命,在上游各支流廣建防砂壩,而造成生態一大浩劫。特別是七家灣溪上七座高四公尺的防砂壩興建,促使國寶魚活動空間更為狹短,增加繁衍的難度。 保育河川要宏觀視野 為此,汪靜明演講、研討交流等方式建議改善現有防砂壩造成河溪生態廊道阻隔之問題。將防砂壩拆除;或採用漸進方式,將密封型的防砂壩改良為有缺口的V形壩,只留兩旁基角來支撐河岸,好提供魚上下洄游的空間。「你想全打掉,那是不可能,官員、居民無法接受。」他回憶起當年的抗爭很厲害,想要打通防砂壩,如何確保「德基水庫不會淤積?」以及「國寶魚真的會游了上去?」是他必須要解答的問題。 於是汪靜明逐一解釋,防砂壩只是局部防砂,上游打通並不影響中游的水庫。至於如何確保魚會游上去,汪靜明記得當年是這樣報告:「從前在浙江奉口鎮,有個偉人看到魚逆流而上而大受感動;後來,我汪靜明觀察好多年,我也確信魚真的會逆流而上。」話一說完,與會者都笑了。一笑泯恩仇,偉人的故事巧妙化解雙方對立,但故事背後卻是他多年觀察、照片紀錄,讓他提出有力的證據,而這就是研究價值。 幾次與政府各部門會商下來,不同單位彼此之間多頭馬車的情形,他坦承讓他很頭痛。在武陵農場,森林是歸屬林務局,河流則隸屬水利署;此外農場還有榮民種植蔬果,又牽扯到農委會、退輔會等單位。「單位底下都有專家學者、研究人員,每人對自己專長都很堅持,認為問題都在別人身上。那我該挺誰呢?」他形容自己有如「蛹之生」一般,身陷非毛毛蟲也非蝴蝶的尷尬,「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注定要孤獨走下去。」 不過汪靜明話鋒一轉,馬上提醒身旁學生,做生態不能怕挫折,本身就是生命挑戰。也因為不屬任何單位,讓他站在整體的生態角度,提供超然而宏觀視野。他一方面包容各方看法,另一方面用詩文、影像紀錄以及研究,柔性表達他對環境的觀點;「就像廣角鏡,那只是一個角度,僅供參考。但支持我的知識必須正確,而態度要站在生態、正義的基準上。」 生態指標:水、土、林、動、人 有一次開會,有人找他拍照,他反問對方武陵四秀是哪四秀?當對方回答是品田山、池有山、桃山、喀拉業山,沒想到他搖搖頭說:「不對!你們農委會、退輔會、林務局、縣政府就是四秀,要拍大家一起拍。」他尊重各單位的重要性,透過攝影關懷所有單位。秉持包容的視野,爾後只要開會,他都盡可能把所有單位都找來。而他在武陵辦植樹活動,農委會就會自動尋找地點,林務局負責提供種苗,國家公園幫忙設計,縣政府支援參與。 一直以來汪靜明想要建構保育團體與政府各單位連結、溝通的平台。由國寶魚轉進河川保育,就是希望大眾把物種關懷,拉抬到對棲地、對整個生態圈。「保育國寶魚受人矚目,有成就感,為何要跳下水玩爛泥巴?因為保育就應拋掉本位主義。我現在做河川,但我會說森林也很重要。」汪靜明解釋只關心物種,如果不經由點去串聯河溪動線,到源頭集水區層面,以及永續發展的視界,不但會局限保育意義,也會因人的偏愛而造成生物多樣性失衡的危機。 河流連結天上大海的臍帶,經過水循環再回天上,循環中灌溉森林、湖泊、社區、城鄉等地,就像血管一般滋養身體。其他保育都有局部限制,唯有河流保育是要看整體,就像血管連結的器官都很重要。 近年來他將關懷從溪流再擴展到到文化層面,提出「水土林動人」同等重要的看法,指出水、土地、森林、動物、人都是生態指標。人類的遊憩、社區活動,經濟社會文化都離不開水。以大甲溪來說,因水流豐沛,上游生態最為豐富;但也因如此,中游建了德基、石岡等水庫灌溉發電;下游也蘊育衍生清水、大甲等人文薈萃重鎮。只是大甲溪雖豐沛中台灣人文、經濟文化發展,卻壓抑了自然生態。 汪靜明相信生態跟人文可以合作,在地力量深根出來將是一大助力。「然而國內的在地力量往往卻是阻力,環保應該由對立抗爭,進入到全民理智參與的階段。政府要把資訊公開,學者要提供正確導向。」他以近年來河川保育的趨勢——生態工法,就有學者與居民不同調的情形,有安全與危險兩極化的看法。 跟環境共生的生態工法 生態工法是順應自然,採取以生態為基礎,安全為導向,永續為目標,跟環境共生的工程技術。「簡單來說就是道法自然,能不做就不做,大自然會自行找到生命出路。」汪靜明解釋如果要考慮人類生存,那就不一樣;「除非遷走住家,要不然就要興建工程,整治河川就要水泥,你可以說那是『人』的生態工法,但我會說那是防災工程。」他強調對大自然來說沒有安不安全的問題,只有防災工程才會有成功失敗的顧慮。 以他參與台北縣雙溪鄉后番子坑溪生態工程為例,山坡地形加上雨量充沛,每有颱風豪雨,就挾帶大量砂石順勢而下,沖毀溪岸護堤造成河床淤積。所以2003年政府進行生態工法,施工重點就著重在防治災害,藉由水泥敷面,一來保障在地民眾的土地免於沖蝕,二來加速施工進度。 但汪靜明卻不這麼認為,他覺得后番子坑溪反映的是鄉村社區生態文化,即使是防災工程,也該注入生態觀念,讓溪流活化當地文化,成為學校、社區遊憩、教育空間;並透過棲地保育,使居民明瞭大自然力量。他與地方建立情感,提供觀念、技術資訊,並培訓居民為解說員,讓地方受到政府重視。在工程上則以巨石推砌代替水泥敷面,並以不同植栽,吸引蟲、鳥來棲息而有新生命,讓民眾更加感受環保的可貴。 於是后番子坑溪成了典範,隨後吸引其他鄉鎮前來觀摩,也在去年十二月獲得行政院所舉辦第八屆公共工程金質獎。這過程中,他與當地居民協商了五、六年。 「五、六年不算短,國內文官能做幾年?長久下來,還是要靠當地居民,結合社區發展一起來。」汪靜明同時強調學術力量不可當作外人,也要永續下去。「溪水每天都再更新,而我卻能在一條溪上觀察好幾年,這不是苦守寒窯,只要超過十年二十年,研究就有參考價值。」他的聲音充滿驕傲與自信,他再次回身指著身後的學生,感性地笑說等他退場,就靠他們了。生生不息的力量靠著生生不息的教育種子來延續,如細水長流,不停的往前奔流,也不停地激濺晶瑩而多芒的水花。 【汪靜明的保育宣言】 世界各國都一樣,對焦點物種的重視遠勝於其他物種。眾生平等,做保育應該有環境關懷的良心,及永續發展的視界;從關心焦點物種,經由河溪動線,擴展到整個生態系統、集水區層面;「界、面、線、點、心」缺一不可。台灣保育運動已從鳥類、魚類物種的關心,進步到濕地、河川等棲地保育,並成立保育協會,這是可喜的。 【愛護高山植物守則】 1、把溪流當做有承載、有季節、有變化的生命體;溪流不是水管,保育河川也非水利工程,要考慮溪的生命脈動。 2、溪流與人類文化息息相關,偉大的文明都來自河流,認清溪流與自身的關切,你就會去愛護它。 3、從事溪流運動,特別是駕駛吉普車進行越野運動,千萬別將車開入岸邊的淺灘地區,那是孕育生命最豐沛的地方。 |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30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