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偉禎

《送行者——禮儀師的樂章》無意描繪對生死無常的感知，也非對死亡豁達姿態的禮敬，而獨特地展示了一向對「美的極致」追求成癮的日本，在其葬儀文化中，納棺的禮儀師如何將個人技藝昇華到精神境界。

猶如花道與茶道，當禮儀師為往生者清潔、著衣與化妝時，每一個專注的動作，凝聚著多重的精神密度，緊緊牽引著家屬的心。

不協調的大徹大悟？

影片的焦點放在年輕人「大悟」（本木雅弘飾）身上，因為陰錯陽差進入禮儀師行業，藉由他的入門、掙扎，以及最終的投入而受到尊重，讓人認識了禮儀師的行業。

大悟從小受愛音樂的父親影響，開始學大提琴，不料六歲時，父親外遇離家，母親仍一路栽培他出國學音樂。卻在他習成回國之前，母親亡故，他連母親葬禮都來不及參加。

影片在塑造大悟的性格上，有頗多令人難信服之處，包括負債購買昂貴的大提琴，卻在樂團解散時，一擊即潰，立即放棄演奏家的職業，連嘗試音樂教學的努力都沒有，賣掉名琴償債，回家鄉重新找工作，還糊塗地沒審閱自己是否適合工作內容，就踏入這一行，還得一路瞞著日日共處的妻子。

出國留學的外語能力、國際觀、學音樂者應有的謹慎、精準與自律性格，在大悟身上似乎完全不存在，個性頗大而化之。劇情一廂情願地一路安排，大悟彷彿是因為來不及從國外回來參加母親葬禮，讓他在某種宿命中，走上禮儀師這條路。

不過影片的調性，在導演刻意安排之下，許多情節以輕喜劇的方式呈現，以快節奏的溫馨，來平衡電影中太多喪葬場面可能會造成的陰鬱感。影片許多葬禮段落的安排，和本木雅弘專注在學習當禮儀師的執行，仍是相當好看。眾生芸芸，禮儀師的動作常可以蓄勢揭開家族的創傷，也可以是弭平痛苦記憶，帶來和諧的祝福。

父親角色的投射

最令人動容的，卻是飾演送行師的「社長」，因為喪妻才開始走上這行。第一次徵助手，卻好似比大悟還緊張，還馬上送訂金，深怕對方跑了。但這之後，他的容顏上那種莫測高深的表情，認定大悟是天生要協助死者走上未來旅途的最佳人選，是全片的精華。

社長如父親般地啟發生命中一直缺席父親角色的大悟，引領大悟在每一個納棺動作中求至完美，並在挫折沮喪中重新面對生命。社長在深刻經歷各種生命滋味，在他辦公室上方的空中庭園閣樓，更是他看盡生死，自在於生命各種境地的修行道場。他吃東西而說出的台詞：「好吃得令人傷腦筋吶！」充滿韻味，看他雖日日與死屍為伍，卻是一名練得一身自在的大羅漢。

電影中最讓人歡喜的一幕是，當完成工作離去時，死者家屬衷心感謝，並恭敬地送上用舊報紙包的三串乾柿子。沒有過度的包裝，社長坐棺車的前座，打開，大口狠咬，再拿一個給大悟，喪家的穢氣與儀式當中的哀思，全不在念頭中，兩人毫無形象地在當下享受。

全片最賺人熱淚之處，是接近片末，大悟親手為父親收屍，多年來他從不記得父親的模樣，但發現父親死前手中握的，正是小時候與大悟交換的石頭，此時他內心的情感線路終於連上。

飾演妻子的廣末涼子，含淚或微笑充滿銀幕，彷彿也在引領觀眾體會她對先生從音樂家職業，轉到禮儀師的包容與善解。在大悟將生父的遺體做最後的整理與清潔時，事實上，大悟也清理了自己的內在，他終於可以面對父親，也就是真實地面對自己。

生命的最後一場表演

如同交響樂的存在，當第一個音響起，當中所有的音符、節奏與旋律，其繁複完全是為了最後一個音之後的靜默而存在，「納棺」在電影《送行者——禮儀師的樂章》中所要彰顯的意義，正是生命的最後一音；跪立在一旁的家屬，彷彿是在觀看著往生者，在禮儀師的協助之下，踏上下一場生命旅途前的「最後一場表演」。

生死的課題從來是大事，但眾生習性總礙於傳統顧忌，不明白也不善處理死後之事。

片中澡堂的常客，原來是焚化爐的工作人員，他說：「我是送往生者前往另一個生命旅程的守門人。」其實和納棺師一樣，兩人的職業說是為死者服務，讓死者用尊嚴的方式辭世，但究竟來說，服務的卻是生者，他們的工作都是為了仍執著於形骸的家屬，以種種的形式與儀式，引導他們從哀傷過渡到接受逝者已矣，一切都是在安家屬之心。

也因此，在細究影片中納棺禮儀之「美」，和茶道及花道中的「美」，眾人應明白，當細節的追求成為本能，形與神合一，所有動作即已脫去外相皮骨表演，進入內在的領域。三者都是從紛亂中去蕪，並整理出最終的和諧。每一個過程、每一個動作都以無比的專注，才能讓這和諧不墮死寂，而是轉化成充滿能量的「靜」與「定」。禮儀師的最高境界，除了連接生者與死者的情感，當然更可以是一個影響十方心靈的禪師。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3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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