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張錦德 「從來沒看過像鐵魚這樣溫弱、摯情和堅韌的魚。牠溫吞緩慢幾乎毫無抵抗的任我們折磨欺凌;牠展現鋼鐵般的堅韌生命掙住了別離前夕和牠伴侶相偎相守的每一分每一秒;牠們那相護相持不忍別離的似鐵深情……」閱讀海洋文學作家廖鴻基的散文〈鐵魚〉,樸實直率的筆法,把翻車魚描繪得如此柔情,宛若戀人一般,令人疼惜不已。 夢想出航 「我很欣賞魚,喜歡牠們的形體、流線、斑紋,看牠們在蔚藍的大洋中,無拘無束地泅泳。很多朋友看了我的書之後,還會問我是不是愛魚勝過於人呢?」廖鴻基,這位愛護海洋生態、推動海洋文化的浪漫主義者,從小生長在台灣的後山花蓮。海邊踏浪、撿拾石頭等,成長記憶裡盡是廣闊無邊的大平洋,他常遠眺海洋,幻想駕駛一艘輕帆,遠行到海天之際,看看那裡有什麼? 因為長期對海洋的憧憬,廖鴻基在35歲那一年,以不算年輕的年紀,及毛遂自薦的勇氣,下海當起職業討海人。 「那時候跟一位老船長,兩人在海上,不需要言談,常常一個人待在甲板角落,我還滿享受那樣的寧靜。」談起戀海的初衷,廖鴻基就是單純地喜歡那狹小、漂流的空間,以及簡單的人際互動;「陸地上要在意的對象太多,親情、工作總會互相干牽扯;而到海上,一切都很簡單,無須表達、思考,只有船跟海的關係,我跟大自然的關係。」 總把「生命是悲苦」掛在嘴邊,廖鴻基坦承當初是「逃」到海上。個性孤僻、不善言語的他,紅塵的糾葛挫折,逼促他情不自禁地望向海洋,盼望在海天的縫隙中找尋生命出口。 然而,海上生活生死一瞬,一個風浪打過來就能將漁船高高舉起,然後要從一數到二十,才會重重地落到浪谷;而且只要稍稍一偏,就得落海當新郎,面對險惡的環境,不怕嗎? 對此,廖鴻基回想起來還是認為,海上風浪固然威脅到生命,但比起陸地生活的曲折,卻是直接而單純。只是不是每個人都能體諒他的心情,最擔心安危的父母,就曾不只一次問他:「若真的那麼愛海,那就買艘船當起船東,為何他偏偏要選上這一途?」 「很難解釋,我是逃到海上去。」廖鴻基無奈地表示,所幸第一本書《討海人》的出版,成了最佳的答案。《討海人》是一本描寫海上風光、討海人生活以及生態的散文集,曾獲得多項文學獎,不但榮耀了父母,家人也從書中了解到大海並不是那麼可怕,間接體會到他的心情。 冷海情深 原本為了逃避而來到海上,卻讓他看見另一片美麗境界。不論是討海人的生活智慧,還是成群的鬼頭刀躍出水面,在空中劃出美麗的驚嘆號;對他而言無處不是動人的詩篇。 「我想,魚群是海洋放出來的釣餌;她放出長線,一步步鉤釣我走向海洋……。」廖鴻基笑說自己從沒受過文學訓練,是到海上才會寫作:「光是海上日出,每天就不一樣,看著金色的陽光從海天交際,踏著太平洋的浪,一路走到船舷……海裡的魚,顏色、線條,真是的,怎麼會美麗到這地步,那金屬光澤,藍是晶亮的藍,銀是銀到……唉!我無法形容……」一句句的訴說,可以感受到他心中積存滿腔的驚奇震撼,想要不表達都很難,必須經由文字,傾洩、翻滾而出。 只不過一個捕魚的討海人,如何搖身成為保育海洋的「新討海人」?事實上,身分的轉變並沒有任何衝突矛盾,因為不變的是那顆喜歡魚的心。他經常看到一對對的魚群,當捕了一隻上船,另外一隻就會停留附近,徘徊不去,整個行為彷彿在告訴他:「就把我也捕上船好了。」冷海底下的有情眾生,在他的心海上掀起一陣陣的浪花。 其次,數年的海上活動,他清楚感受到整體的漁獲,一年不如一年。這意味著魚所生存的大洋,正處於一個不健康的狀況。「牠們一樣動作異常,離離聚聚躁急不安,仍然好像有話要說。走著、跟著,工作船不安地被領進一道潮水交界線裡。這裡可多了,花花綠綠形形色色的塑膠袋,或潛伏或漂浮……海豚、船隻被大量漂散的塑膠袋包圍。」他在〈塑膠海豚塑膠〉中,寫下海洋環境遭到塑膠袋破壞的窘狀,於是他決定改用另一種方式,愛護這一片海域。 與鯨浮沉 1996年,廖鴻基與研究鯨豚的台灣大學動物系教授周蓮香合作成立尋鯨小組,以調查鯨豚做為了解海洋生態的第一步。他找了過去的老搭檔黑龍船長(潘進龍),並以捕魚的「漁津六號」當作研究船,他們經常到各個漁港去訪談,希望從漁民的嘴中了解台灣海域鯨豚的生態,才得知漁民口中的「海豬」、「海翁」,雖不是捕捉的對像,卻十分狡猾,對於牠們經常偷食漁獵,恨得牙癢癢。 那一年夏天,海津六號天天出海,巡迴流連在花蓮縣和平溪口到秀巒溪口沿海一帶。他們找魚、拍魚、記錄魚,靠著黑龍船長的豐富海上經驗,以及廖鴻基敏銳的觀察力,兩個月三十趟航行,發現了花紋海豚、飛旋海豚、弗氏海豚等,一共八種約三、四千隻的鯨豚。其中還包括日據時代以後就未曾有正式紀錄的虎鯨。 幾次與海豚相遇的經驗,讓廖鴻基格外興奮,甚至想跳下海與之同游。他也真的跳下去了,只是下水之後,才發現與海豚的距離,比想像中還要遙遠。他努力向前滑進,眼看著就快要接近,卻又見海豚搖搖尾遠離而去,彷彿告訴他,人依舊是人,魚終究還是魚。 他不以為意,之後還上台北充實海洋知識,1998年,更成立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以「關懷台灣海洋環境、生態與文化」為宗旨,在台灣賞鯨活動尚未形成風氣時,就帶人航向大海,讓他們有接觸海洋的經驗,甚至能回頭一望台灣島的本來面目。 此舉免不了帶來負面的批評,廖鴻基不諱言,賞鯨活動對於台灣海域鯨豚保育,是有可能帶來副作用,但他要反問的是如果什麼都不做,而只是在岸邊隔海高喊著保育、不要干擾,對於鯨豚生態又能帶來什麼幫助? 他以賞鳥為例,幾十年前,全村的小孩都像他一樣,會拿彈弓打鳥。他笑說那個年代的小鳥簡直就是驚弓之鳥,不要說怕人,一有風吹草動,就會驚慌地逃得無影無蹤。「如今賞鳥活動的普遍,我不敢說鳥從此不怕人,但我確定現代小孩不會再拿彈弓打鳥。」他堅信賞鯨也可以與賞鳥一樣,透過賞鯨的模式改變人跟鯨豚的關係。 漂流教室 「接觸才有機會認識,認識才有關懷。我們是海島國家,過去國家的教育,卻是背向海洋。」把自己定位為橋樑,藉由活動舉辦、文字書寫,召喚海島的人實際到海上認識大海的豐富面貌,進而尊重、關心這一片海域,是他這十幾年努力、思考的方向。他利用基金會訓練解說員,把甲板當成海洋教室,在賞鯨之餘,也分享海洋的種種。儘管遊客的初衷是為了鯨豚,但也藉此了解台灣的海域、生態以及文化。 然而,要拿起麥克風解說,對廖鴻基來說,還真是不可能的任務。想起過去的不成熟,他靦腆地笑說,眼睛裡是不能有人的,每次他都得站在船頭,面向茫然的大海,才開得了口。 「大海帶給我的,除了寫作,還有語言能力,有太多故事必要去講,講也講不完。」沉寂了三十多年,大海打開了胸襟,逐漸轉變他的生命質數。廖鴻基形容船上時間多到像海水一樣,長期的海上獨處,也學會了承受不自主的命運。「很奇妙喔!在尋鯨時,帶著太大的野心,往往會落空;反而抱著隨緣的心態,才有意外的發現。」鯨豚大多是點狀出現,一趟出航,有時免不了是在等待、失望中回航,但偶爾獲得的狂喜驚奇,卻帶來無比的衝擊。 他常鼓勵學員,要做一名成功的解說員,要讓遊客抱著希望出航,即使沒看到鯨豚,也要快樂地走下台階。「抱的希望那麼窄,相對的收穫也會那麼窄。遊客想看的是鯨豚,但看飛魚、看太平洋、看清水斷崖不好嗎?除了鯨豚,我們得到的仍然很多。」把心放寬廣,歡喜快樂出航,是大海帶給他的啟示。 「我不太喜歡把工作稱為保育、保護海洋,而是情意上的回饋。」形容自己是從大海中得到第二口氣,新生回到陸地的廖鴻基,認為大海就像朋友、父母一樣,「大自然對我那麼好,感恩回饋是理所當然。」語氣中流露出對海的一往情深,只要還有一口氣在,讓海島的人願意接近大海,付出真情,是他今生今世最驕傲的使命。 【廖鴻基愛護湖泊守則】 1、尊重大海就是善待自己的開始。因為我們是海島子民,海洋是我們當然的生活領域,留下豐美健康的海域,就是為自己留下更廣更深的向海發展機會。 2、對於海鮮,不能再大小通吃,必要開始有所提升、有所選擇。過去只因為滿足腸胃,糟蹋了老天給我們豐美的漁產資源。 3、任何海岸開發,都必要有嚴謹的審查及評估。海岸是海島與海洋千萬年來形成的平衡狀態,任何人為的變動、破壞或汙染,將會留下永恆的傷害,永遠的遺憾。 【廖鴻基的保育宣言】 人家說天地是父母,談環境保育首先就是要尊重大自然。對我來說走入大然其實是一趟把心暖化的航行,航行中如果懂得看見風景,懂得聽見萬物敘說,我們自然就會豪不吝嗇,由衷讚歎、感恩大自然的造化,而不是以人為主,違逆、破壞大自然。 |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32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