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Ｓ君相識，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記得當時年紀小，還真像那首歌詞說的，他愛歌唱我愛笑—那種五音不全的唱法，任是誰聽了都不能不笑的；然而，真正讓人無法忘懷的，是無論誰笑他都還是要唱。

在那場座談會上又看見他，是多年以後的事了。值得慶幸的是，在那麼多人的那麼熱烈的談話之中，我們還能認出彼此。敘舊是來不及了，我只能偷偷地想，麥克風可別傳到他的手上：當然，這只是我自己在那兒時光倒錯，實際上，這麼大的人了，他絕不至於不明白這是什麼場合。

不過，等他爭到發言的機會，我認真聽著，才發現那是另一種五音不全；因為他的思路，和當時討論的焦點完全不在一個軌道上：人家爭辯的是到底該採甲案還是乙案，他說的是，只要人人都能樂觀進取，積極正面，無論什麼案都可以免。會場上傳來一陣不耐煩的低語，還有人小小聲嘀咕：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我忍不住想，如果他真的開唱，你就知道厲害了。

時間確實不能改變什麼，無論別人反應如何，Ｓ君還是盡情地把他的高論發揮到底，而且面不改色。

後來，我就常常可以得到他的消息；全靠電子時代之賜，他總會把部落格上的新文章寄給我。例如，「摩托車大燈壞掉，只有儀表板會亮；後來還是毅然決然地往黑抹抹的山路騎進去，然後就遇到大驚喜—沿路兩旁一閃一閃亮晶晶，美的讓人要掉眼淚！在這螢火蟲的星光大道上， 我一個人帶著幸福燦爛的笑…」；要不然就是， 「故有一聯曰：哪怕是英雄豪傑，也要彎腰屈膝／任憑她貞潔烈女，亦須寬衣解帶／橫批；醫生來也」…（見註）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遊戲文章得罪了華陀，最近的消息，Ｓ君竟然真的病了，而且檢查的結果，並不樂觀。我去看他，他還能扶牆站在窗邊，然而，形銷骨立，弱不勝衣，望之令人鼻酸；一句「何以致此」的問話卡在喉間， 一時之間，我竟說不出話來。


倒是他還坦然，拉我坐下，慢悠悠地說︰「不要緊的，你不要難過；這是大勢所趨，遠非人力所可挽回。」我說：「這是從何說起，誰不生病呢，扯上大勢什麼的幹嘛？」他說: 「這不是胡亂比附，實在是其來有自，讓我慢慢跟你說。」

於是，他便說了這些話：

現在我才知道汨羅江是沒有蓋子的，想投的人自然就投身下去了。從前怎麼都想不通，幹嘛那麼想不開啊，其實，只是因為自己沒有遇上的原故。

自從他們對蕭老師下手開始，我就有一點明白了；那是一種錐心之痛，那麼多犯法的老師，包括性侵學生的那些，都還在學校裡走來走去，他們竟然不需要任何證據就把她解聘了，而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然後就是公共電視的事情，他們用紅衛兵的手段整肅一個真正真的改革者，而所謂的改革派，都站在一邊涼涼地看著，要不是說事緩則圓，要不就是說不要介入人事鬥爭，什麼公道自在人心，我看是人心裡連一點是非都沒有的。

還有不能搖國旗的事，倒不是說我有多麼在意那支旗子，但一個政府怎麼可以這麼鴨霸，把黑的說成白的，而整個社會也就這麼忍受了。還有，他們怎麼有臉記念蔣經國，蔣經國雖然還是一個獨裁者，但至少沒有要把台灣拱手送人呀？

那天蔡英文邀請文化界的人去看新版的【魯冰花】試映，放出來的電影居然是沒有聲音的，從頭試了三次才恢復正常，但沒有人知道是為什麼，也沒有人能對這種事情有任何辦法；我雖然沒有什麼證據，但是，我告訴你，國民黨是靠熄燈做票起家的…


說著說著，他已經有點語無倫次了。我仍然無法說些什麼，只能在一旁應著，表示聽得見，而且，知道他在說什麼。然而，我一點也不知道能把他怎麼辦。不是說「只要樂觀進取，積極正面…」嗎？然而，說這話的人走去哪兒了呢？

時間確實不能改變什麼，然而，這個國家的大勢，似乎可以改變一切。

為了他的事情，我想了再想，終於有了一個看似無用的想法：如果能讓他回到之前…所以，就找了好多戒嚴時期的刊物，還有納粹統制和美國民權運動的書，送到醫院去。台灣的曇花一現的民主發展迷惑了他，就對公理與正義抱了太大的期望；然而，在那個更為無理的時代，他不是反而好好的嗎？

這個方法能不能治了他的病呢？風在林梢鳥在叫，夢裡花兒知多少，我願意悄悄地等待。


註一︰螢火蟲段落取自朋友通信，對聯改寫自「躲藏世界」部落格中「住院初體驗之一」， 但本文情節與二位作者完全無關

註二︰本事（1934），黃自作曲，盧冀野作詞，歌詞是：記得當時年紀小／我愛談天你愛笑／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風在林梢鳥在叫／我們不知怎樣睏覺了／夢裡花兒知多少。作者記憶有誤，將「談天」誤為「歌唱」。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札記 23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