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問題，讓傷害止息！

整理 ◎楊鎮宇

議題二：高中／職師對生性侵害案例研討

主持人／   謝小芩（清華大學通識中心教授）
報告人／   張　萍（人本基金會南部聯合辦公室主任）
與談人／   陳金燕（彰師大輔導與諮商學系教授兼任社區心理諮商
　　　　　　　　   與潛能發展中心主任）
                        王曉丹（政治大學法律科際整合研究所副教授）
                        黃囇莉（清華大學通識中心教授）

案例三（Ｓ國立高職男導師性侵多名女學生）

張萍：我要談的是一所國立高職師對生的性侵害案件，這位教數學的班導，自稱劉伯溫同門師弟，常在班上講因果輪迴。導師曾對甲生說：「你上輩子是員外，有很多被迫嫁給你的女人，她們要報復，你以後會得性病、離婚。」甲生就問，怎麼辦？導師說：「班上很多女同學類似這狀況，都找我幫忙。」於是就開始猥褻她，然後說「我這是在幫你！」猥褻的同時就拍裸照，還要求發誓不能說，否則下體會爛掉。沒有課的時候，他把甲生載到汽車旅館性侵、拍裸照，回到學校後，直接把甲生的曠課記錄銷掉。

導師常常試探乙生說：「你很笨耶！都不來找我！」乙生說她高一時，並不相信老師的話，可是其他老師都說你們導師很好，她就開始相信導師，也遭到導師性侵跟拍裸照。

那麼多受害人裡，大多數都是單親跟經濟弱勢的家庭，年紀最大的受害人現在已經三十歲。這位班導利用老師的威權，引起學生的恐懼，威脅學生必須言聽計從。這群受害學生對導師種種逾越身體界限的行為，幾乎毫無反抗能力，他們怕什麼？因果輪迴？代表威權的老師？父母常要孩子聽老師的話，誰知道聽話的代價如此慘痛。

這案子在二○○九年年初，因為一群受害學生向輔導室求助而曝光，警察搜索、扣押老師電腦裡的硬碟，發現上千張裸照。事情曝光時，學校馬上向這位老師通風報信，結果老師一一去電這些受害學生，要求他們幫他說好話，沒想到當時學生正好在地檢署接受偵訊，所以老師打去的電話，透過擴音系統，全都聽在檢察官耳裡。因為犯行重大，且有串供嫌疑，老師被收押禁見。本案共有九人提出告訴，老師被判刑二十八年。

一個教學場所，為什麼可以容許老師長期講怪力亂神而無人制止？這老師長達十五年的犯行，學校上下真的沒有人知道？任憑老師隨意載學生進出，隨意銷掉學生曠課，學校的管理出了什麼問題？

案例四（Ｃ國立高中體育組長／學務主任／教官性侵、性騷擾女學生）

張萍：我們曾經接到一封申訴信，上面寫著：我今年二十三歲，高二時，老師利用課後輔導的機會強暴我，當時我懵懂無知，不知道如何保護自己，沒有留下證據，也沒有告訴父母。六年後，我無意得知，原來這老師還性侵其他女生。有家長到學校理論，老師就說「這是你情我願！」我很想把這件事揭發出來，可是我害怕我的家人會知道這件事，這件事讓我心裡受到極大創傷，覺得自己很髒，每當我和異性交往，當對方知道這件事，沒有人能接受我。好幾次，我都想結束自己的生命，可是當我得知有那麼多受害者，心中的憤怒無法形容，原來這老師是性侵累犯，利用少女情竇初開、年少無知，不斷性侵女學生，學校也知此事，卻一再姑息養奸。

這孩子在念高中時進入田徑隊，體育組長利用她單獨在體育館時性侵她，過程中還說：「你看我好緊張，我的手在發抖…」以純情男的姿態出現，並說：「這是你跟我的秘密！」她曾問老師：「你為什麼要對我這樣做？」老師說：「因為你很乖。」

後來這組長又被其他人申訴分別在一年前及五年前猥褻學生。因為學校開了九次教評會，決議停聘兩年。二○○九年三月底，清晨六點多我們去學校拉布條，要求學校解聘性侵老師，不要一錯再錯。學校則說，十三年前就有一群白皙、漂亮、乖巧的女學生受害，因為學生原諒老師，所以學校沒有通報及懲處。

當天下午，學校教評會終於解聘這個老師，老師卻以「你情我願」的說法，逃脫司法制裁。事情還沒了結，後來我們才知道，這所學校裡，在學務處上班的主任、體育組長、兩位教官，都涉及多起性侵害、性騷擾學生的事件，學務處被全校教職員稱為「色狼培訓所」。

二○○九年七月，監察院以學校多次沒有依法通報為由，糾正教育部中部辦公室，還有這所高中及校長，九月，高雄縣政府以違反兒少福利法，開罰這所學校六千元。

所謂「你情我願」

謝小芩：接著請黃莉教授來跟大家做點分析。

黃囇莉：我們社會的文化傳統與價值觀，是要尊敬長輩，包括父母、老師，連怪力亂神都要尊敬。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案例三裡的班導身上擁有太多的權威，他不是只有老師這樣的權威而已，神秘本身也是一個權威，可以說，他是個擅長運用權威恐懼的人，令人害怕，不但學生、老師害怕，恐怕連校長都害怕。

因為我們是個尊敬長輩的文化，乖小孩在社會上有正面的價值，可是這時卻變成可被利用的特質，只會順從，不知道怎麼反抗。或許我們的小孩曾經反抗過，卻在成長的過程中被逐漸消除掉。例如，大人看到小女孩好可愛，就在他臉上捏阿捏的，小孩如果說「啊！不舒服…」媽媽可能就回說：「不要鬧！叔叔（或阿姨）是在疼你！」小孩的抗議沒有受到重視，反而被忽略，慢慢地長大後也就失去反抗的能力。

另外，剛剛案例裡提到，性侵學生的老師說他們是「你情我願」，什麼叫你情我願？「師生情」其實是一種公共財，我今天在這裡受到尊敬，是因為你們知道我是清大老師，如果我走在路邊，你們可能都不理我了。這個公共財，是指「老師」的吸引力很大部分是伴隨職位或權力而來的，而不是純粹個人的特質而已，因此，老師如果把學生對他的喜歡變成「師生戀」，我們就可以說他侵犯公共財，因為他把公共財納為私有財。

學生當然有權利喜歡老師，就跟心理諮商一樣，病人可能會愛上諮商師，所以諮商師第一個要被訓練就是如何處理移情的問題。學生喜歡老師不可免，但老師要把學生對老師的喜歡轉化為對「學習」有利的資源，而不可以自己也跳下去，也愛上學生。這是對老師單方面要求，也是專業倫理的一部份，師生間沒有「你情我願」這個概念。

謝小芩：我們現在請王曉丹老師，從法律層面來幫我們做分析。

王曉丹：我接著談「你情我願」這件事，在判斷有沒有逾越法律界限時，會看到底有沒有違反當事人的意願。有沒有違反意願，是根據證據，來認定事實，法律上這叫經驗法則，看雙方陳訴、相關證人、證物等等，推論當時有沒有違反當事人意願。

我們往往假設，當事人本身有自主能力，所以你如果沒有說NO，沒有激烈反抗，好像就同意了，在法律判斷上，往往會進入那樣情境。但是在我們的文化裡，偏偏很習慣侵入他人領域，而且還認為這是一種友善、熟悉。

因此當老師侵入學生的領域時，學生在那情境之下，會非常迷惘，這同時可能是一種友善、熟悉，同時又有許多不舒服。在我們的文化裡感受是很複雜的，尤其老師侵入的是性的領域就更加迷惘了。在這種狀況下學生很難去說他要或不要，或者是，他根本不知道怎麼反應了！但是這在我們的經驗法則、文化想像裡，又會被判斷成：你好像同意了。

如果我們沒有理解文化裡，人與人的距離，以及侵入領域這件事，很可能就會說，你沒有吵鬧、沒有抵抗、沒有說NO，就是同意了。我們沒有想到的是，受害者本身的心理狀態，他可能是處於不斷的驚訝、羞愧，甚至是懷疑自己的狀態裡。這樣，還稱得上是你情我願嗎？

依法，教育人員一定要通報。

謝小芩：接下來我們請陳金燕教授。

陳金燕：法律不保護好人，不保護壞人，只保護懂法律的人。我們剛剛談的兩個案子都在高中、高職，上一場談的兩個案子則是小學。兒童及少年福利法第二條非常清楚，兒童是指未滿十二歲的人，少年是指十二到十八歲的人。所以高中以下的小孩都適用兒少法。

接著我們再看兒少法第三十條的第九點：「任何人對於兒童及少年不得有下列行為—強迫、引誘或媒介兒童及少年為猥褻行為或性交。」所以就算沒有性別平等教育法，兒少法也寫的很清楚，任何人不得強迫兒童及少年性交。

再來談通報，有些老師不敢通報，可是老師不做這事，其實是違法的。我們來看兒少法第三十四條︰「教育人員知悉兒童及少年有下列情形之一者，應立即向縣市主管機關通報。」而這個下列情形其中之一，就是剛才提的強迫兒童及少年性交。所以我們可以看到，高中以下的學生，不只受性別平等教育法的保障，也受兒少法的保護。

回到我們今天談的「面對問題，讓傷害止息！」我們可以怎麼做？當你懂法律時，可以反過來恐嚇壞人，當校長、主任不願通報時，我就會拿著相關法令，提醒說「嘿！如果不這樣子做，會怎樣怎樣哦…」如果我的語氣委婉，他們也很難說我在恐嚇他們，不過，其實我的本意就是要恐嚇他們：你不僅不能不准我通報，你也不能不通報！

唯有先說服自己不受傳統文化窠臼的限制，才有可能掙脫，那怎麼說服自己呢，我們可以常在不疑處有疑：老師這樣做是一定對的？不停地反向檢視我們既有的一些思維，就可以破除那些舊框架，像孫悟空一樣掙脫金箍咒的束縛。

這種反向檢視、紓解的力量，如果在今天在座各位的身上，起了某點作用，然後再透過各位，傳到你所認識的人身上，這麼一來，威權的傳統文化，也不是完全不可動的。

王曉丹：我在想，我們在做的是個改變文化的事情，包括我們今天坐在這裡，大家開始發想、分享時，也是嘗試在改變文化。我們可以從自己開始做起，去想自己生活裡面的各種不同的權威，以及自己怎麼對待別人，跟別人怎麼對待我。

謝小芩：我們今天談性侵害的個案，真的不只是個案，而是鑲嵌在很深層的傳統文化脈絡中，這些傳統文化價值跟現在的法治、人權等所謂比較現代的價值之間，還存在緊張關係。這也是為什麼當事情發生時，大家這麼焦慮，不太能做個正確的判斷。我們可以一起努力，繼續討論，釐清這些問題與價值觀的糾葛，找到我們自己的定位，然後有力量的往前邁進。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