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聖經

◎史英（人本教育基金會董事長）

《一個人的聖經》是高行健的小說，以前好像看過，或沒有看過，印象不甚清楚了。最近偶然讀到，居然放不下手；看完之後，到現在還滿腦子都是「文革」。這是讀其它「傷痕文學」，都沒有的現象。

為什麼會這樣呢？或許是個人心境的問題：這幾年來，越來越沒有安全感，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隱隱約約總是覺得我們這一代人幾十年來在台灣的奮鬥的果實，或者就要歸於烏有；有時候去野外，也會無名地興起感嘆，說這美麗的山也許很快就要改名字了。所以再次看到文革，雖然是在紙上，雖然隔著高行健的所謂「冷筆法」，但心中的涼意還是從背脊冷上來。

我知道很多人抱持樂觀的想法，說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一切都好了：看看上海那些高樓！但高行健顯然並不這麼認為，要不然，他也不會一直拒絕回去中國，並在這部小說中，一再透過主角的嘴，不論是吶喊還是呢喃，總是要宣稱「我和那個國家沒有任何關係」：這不是記仇，而是對未來沒有信心，或者竟然隱隱地有一種「信心」，相信那種事情總還是要再發生！

小說的一開始，就是主角和猶太裔女友的對手戲；但在兩人之間，從床上到床下，總是橫亙著兩個祖國的巨大的悲劇。如果說在情和性之中，一定要有對抗和角力，他們二人相持不下的竟然是哪一邊的悲劇更可怕、更可惡、更沒有「過去」！你可以說高行健非常懂得西方「行銷」手法，一開始就把納粹拉出來陪襯，準準地抓住西方人的心理，不然誰會在乎遠在千里之外的中國發生的事情；但是從對人類文明所造成的創傷來看，這一東一西的兩個悲劇，在某種意義上，確實是「同構」的；二者都是把人性摧殘到無以還原的地步，唯一的差別是，文革中的對象不是特定的人種，尤其沒有具體的標準：就這一點而言，主角似乎還贏了那場二人戰爭。

有的評論說這本書是一種「偽個人主義」：反對極權，嚮往自由，當然都沒有問題；但書中主角「不僅逃離專制，也躲避所有做人的責任，包括道義責任，然後在西方享受絕對以自我為中心的『性愛』」。換言之，要揚棄祖國情懷、愛國情操，也不是不可以，但總不能以濫交、粗俗來取代。

另一方面，評論者又說「高行健完全可以寫頹廢，寫墮落，贊美他所理解的自由，推崇他所主張的不負責任如果他在書裡完全沒有對共產主義進行強烈的政治上和道義上的譴責的話，那麼無論他怎麼純粹地描寫赤裸裸的性欲和不對任何女人負責任的德性，我都不會去評論。但當他一方面譴責一種對人性的泯滅，另一方面卻津津樂道另一種對人性的壓迫，這就是不能容忍的自相矛盾了」（以上引文都見曹長青「偽個人主義：︿一個人的聖經﹀—評高行健作品系列之二」）

姑不論「樂道另一種對人性的壓迫」是不是對此書的正確的認定，但這書中確實有一種「自相矛盾」：一方面宣揚任何理想和信念都是不可靠的，都是虛妄的，人只要為自己活就好，以致於把這書叫做「一個教主（作者本人）」寫給「一個信徒（仍然是作者本人）」看的聖經；但另一方面，卻還要費事去寫它，而且把這一個人的聖經印出來給大家看，而且在這給大家看的書裡充滿著「只是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才寫」的宣告。

然而，正是這個自相矛盾，我覺得，把這本書和其它傷痕文學區分開來。高行健所要表現的只有兩個字：「痛」和「怕」，痛得極深，以致於事隔多年這種痛還滲浸在生活的每一個層面；怕得極切，以致於甚至對任何「義正嚴詞」都避之唯恐不及。這就表示，那場浩劫絕不止是某一個歷史悲劇而已！

於是我們不能不去想，到底是為什麼十億中國人在一夕之間都瘋了？一句簡單的「都是四人幫惹的禍」，絕對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因為，正如這本書裡所一再描繪的：每一個受害者，都同時也是迫害者，當他們都跟著喊那些害人的口號的時候！然而，高行健絕不想去回答為什麼會這樣的問題，他用「不回答」回答了它，那就是：中國人怎樣了干我屁事！

表面上看起來，這是在暗示「還好我們不像中國人那麼壞」；但實際上，這是一種重大的反面的提示：高行健以書中主角的矛盾與荒謬召告世人，發生在中國的事情，其實和每一個人都相關（（當讀者懷疑「主角怎麼會認為和自己無關？」的時候）！我猜想，這也是諾貝獎頒給他的真正理由，即使中文世界裡許多人都懷疑難道「我們」沒有更有價值文學作品了嗎？

我當然絕對無意岐視中國人，事實上，我認為任何種族、國家、社會、或人類的群體，都無法保證不會犯下那種罪行，台灣人當然也不能例外；這之所以我們在台灣一直努力提倡：在教育中絕不能使用威權與壓制，在司法中絕對要遵循無罪推定主義，在生活的每一個層面中，絕不能讓權勢沒有制衡，而且，一刻都不能忘記，我們現在擁有的民主與自由，隨時都可能變質！

換言之，我們對自己的信心，來自於我們對自己的不信任。然而，中國人直到現在，似乎並不想對文革做出真正的反省；他們中的大部份，採取的是假裝沒有發生過的策略。當德國人用各種方式，包括著在教科書中要求學生反覆回顧納粹歷史，並逼著每個人去自問「當時的我，或我的父母，到底是怎麼了？」中國人卻還在迷信或默許黨的教條與神話，同時陶醉在「大國崛起」的美夢之中！

這比高行健書中所記敘的文革，還讓人覺得害怕！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札記〉25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