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生慶（人本教育基金會教育中心副主任）

Q
張媽媽（以下簡稱張）：
我有兩個小孩，一個讀國中，一個讀高中。因為想讓他們讀比較好的學校，每天一大早，我和先生輪流開車送他們到離家很遠的地方上學，下班後再去接他們回家。開學前，有一天晚上幫孩子整理衣櫃，叫孩子一起來做，卻叫不動。正努力壓抑怒氣時，先生不來幫忙也就算了，還涼涼地說了一句：「妳不要做啦。」當下我只有一個感覺：我為這個家付出這麼多，卻一點存在的價值都沒有，為什麼我總是要這樣吃力不討好？我到底哪裡做錯了？

A
陳生慶（以下簡稱生）：看起來，妳好像是在生氣，明明是他們自己的事，妳這麼「雞婆」，這樣主動幫忙，大家卻都不聽妳的。先不管他們怎麼想，我猜，妳真的累了。其實妳最在乎的，不是孩子們聽不聽話、先生有沒有來幫忙，而是到底有沒有人在意妳、心疼妳。

張：對，我真的好累，為了安頓全家人的生活，我幾乎每天都睡眠不足。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事，他們都看不出來呢？

生：困難的就是，別人不是自己肚子裡的蛔蟲啊。幫孩子收衣服，孩子不領情，沒有人理妳，請妳猜猜看，他們是沒有聽到，還是不想聽？

張：不可能沒有聽到，因為我前前後後叫了兩、三遍，他們就是沒有回應。

生：再繼續猜猜看，如果是不想聽，是他們不喜歡媽媽，故意衝著妳來？還是他們自己對於開學這件事也有壓力，想要逃避，也很想從這裡解脫？如果小孩真的不在意妳，說不定還比較能隨便敷衍妳，但顯然不是這樣。當人累的時候，就比較容易往負面走，一不小心對號入座，就會傷到自己，因為心裡有受傷，想報復回去，於是又會不經意地傷害小孩。這樣，對誰都划不來。回歸到事情本身，主觀上不要對號入座，如實地了解孩子的狀況，才是雙贏的做法。

整理衣服，牽涉到孩子的主體性，而主體性，是需要時間慢慢烘焙的。從如何收納到如何搭配，都取決於人對冷熱的主觀感受，以及對美感的需求和判斷。在這些細節上，我們盡量「忍住」，保留讓孩子做主的空間，他們才能透過一次又一次做決定的機會，慢慢成熟與負責起來。

張：那為什麼先生就不能理解我的辛苦呢？

生：請再體會看看，先生說「妳不要做啦」，真的是嫌棄？還是心疼？

在我們的文化裡，人與人之間，很少被用心的、細緻的對待，所以往往只能從文字的表象去解讀對方的用意。從我這個「局外人」的角度來看，先生不幫忙做家事一定有懶惰的成分，但心疼妳太累太辛苦，也絕對是真實的心情，只是這個社會，把我們教成了從負面入手，習慣只講「妳不要做」、而不說「妳要去休息」，人直接感受到的，就會是一種否定。說不定，他是怕他也說服不了妳（對許多爸爸來說，媽媽通常有那麼一點固執）。

聽到先生這麼說，我們當然可以這樣回：「你以為我愛做喔！」「我不做，你會做喔！」「我做到死算了！」…如果，目的是想大吵一架，對方一定會上鉤。可惜，有幸成為家人，不是為了要吵架、而是為了相互支持疼惜的。所以，還有另一種回法是輕輕地問：「你是不是擔心我太累？」這種問法有個好處，就算對方本來沒有這個意思，都會因為被善意的提醒，而流洩出潛藏在心裡的溫柔；更何況，這通常就是他的本意，礙於這個愛面子的文化，不好意思說出來罷了。

張：好奇怪，聽你說到這裡，我的氣好像就消了一大半，也不覺得那麼委屈了。

生：人本主義心理學家Carl Rogers曾經說，人一旦有被了解、被接納、被同理的機會，內在就會生出一股自我改變的力量。真的累了，就先接納自己的累，放自己一馬，泡杯熱茶緩一下。說穿了，那些家事，放著不做其實也沒有那麼嚴重，不要讓自己一直陷在負面的情緒裡，才是最優先要照顧的事。

妳和先生的目標其實是一致的，都希望孩子好，也都希望對方過得好，只是，人往往會用「自己希望被照顧的方式」來對待別人，但提供的，不見得是對方真正需要的，隨著一次一次的「錯開」，累積的失落或衝突越來越多，那是全天下最可惜的事。所以，與其悶著頭做，不如「猜出他的意思，說給他聽」，經常提供彼此被接納、被同理的機會，兩個人會活得越來越有力氣。

有一位研究過動症的專家，蘇珊‧坎培爾，曾經找了四十六個兩歲半的、有過動現象的小孩，做追蹤研究；四年後，也就是這些孩子六歲半的時候，發現，其中有二十三個孩子已經沒有過動現象，她分析這二十三個沒有過動現象的孩子的家庭，發現兩個共同特質：一個是，媽媽對這個孩子的包容與接納，另外一個是，夫妻之間沒有敵意。她以這個研究結果支持她的一個論點，就是，即使是基因決定的過動現象，都可以因為教養態度和家庭氣氛的好還是不好，而改善或惡化。照顧自己，體貼另一半，你們過得好，孩子們自然就會好。祝福妳！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札記〉27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