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背山的巨大與渺小(上) ■ 文/曾偉禎 自安妮普露(Annie Proulx)的小說《斷背山》Brokeback Mountain問世以來,隨著李安將它改編成電影,已使得原來是個人、私密,談論人性中野性的故事,因著影像化後,進入世俗的評論,而愈來愈入世。 而隨著電影「斷背山」在影展得獎、商業映演方式,輿論的正反力量的推波,它的名稱不但成為一個具有多重指涉的名詞,關於它的一切在一剎時均成為文化事件。然而,最耐人尋味的是,任無數人的詮釋,也無法影響原著中,或由李安詮釋成電影中的「那山、那人、那羊」,那種與世隔絕的存在:任天地悠悠,見證他們的情感的巨大與渺小,真情與掙扎。 那個時代的男性間溫柔情感 在六○年代的美國中西部懷俄明州的山區,這樣的一對牛仔,恩尼斯與傑克,就生長在這個美國保守文化的核心地帶之環境中,然而這一大塊地區也是所有美國「西部牛仔英雄」神話的誕生地,標榜男性陽剛,征服開拓的精神。安妮普露在小說中卻如此描寫,「兩人皆為高中中輟生,是毫無前途的鄉下男孩,長大面對的是苦工與窮困。」「兩人言談舉止皆不甚文雅,對艱苦生活安之若素。」立刻給予人物非典型的,甚至是邊緣的描述。 這兩個幾乎赤貧的男孩,他們的情感的發生,被認為是在對抗著主流價值觀。尤其是他們並非刻意成為同性戀者,也均是在世俗中如異性戀者結婚生子組合家庭的軌道上生活著。然而年輕時代,曾在斷背山上,於原始山脈間,無垠的天地之中,他們互依互賴共生的時空,帶給兩人一生一世難忘的回憶,其強烈的情感,使他們終其一生需要不斷地重回斷背山以慰身心需要,也因此必須背負著他人情感的債,終其一生。 其實,不論是小說或電影,安妮普露以及李安導演想呈現的精神主軸,明顯在於描繪超越性別之間的感情;那是出於自然人性,是人性本具,並非是某種不正常或變態行為。事實上根據美國拓荒史實記載,在拓荒西部的時代,由於環境艱苦,女性人數和男性不成比例,因此許多男性間發展出互賴互生,甚至超越性別的愛情,都是時空的自然產物。只是受到基督教基本教義派對於婚姻,以及傳統價值的壓抑,男性間溫柔情感的發生只能被邊緣化,成為異類。 李安閱讀:李安的詮釋 安妮普露的小說,是委婉又粗獷的描繪,以一種引人的文字力量,讓人進入這個恩尼斯牛仔的生命際遇。但李安的運鏡及敘述味道,則多了一種悲憫之姿,在結局更以一種「自我」的東方式、自我犧牲、折磨的悲情成分,為他的主角人生下註解。 大體上,我們可以說,李安以非常東方的方式,來詮釋這時空是六○年代美國西部的故事,例如主角沒有很多的言語、情感的壓抑等等。然而,在觀看這樣的電影時,我卻一直不認為李安拍這樣的題材,是為了顛覆與達伐傳統主流價值。在他的鏡頭語言中所顯露的態度,看得到他認為在世間事中,所有強勢與弱勢的形成與彼此對立,對於他而言,盡也是如同「同性戀」與「異性戀」愛情間的發生,同樣是自然不過的事情。由如全片三分之二的篇幅是那天地間的高山峻嶺,在天地的眼中看來,不論是動物間植物間的各種生態,均是自然。 也因此,李安的角度在我看來,不是蓄意顛覆,而是一種慈悲行為的展示。如達賴喇嘛曾提到:「真正的慈悲及愛是奠基在對他人的尊重,以及理解別人和我們一樣都有離苦得樂的權力。」李安以慈悲之眼,觀看著劇中人物,細細描繪著他們在情狀中的真情流露,以及掙扎之痛楚。 於此角度我們可以看到,不同於原著,李安是如此觀看劇中人的「困境」。當感情發生,我們看到來自傳統價值給予個人的壓力,來自父權所給予的壓力,甚至,是個人給自己的壓力。這壓力混雜著婚姻的責任、社會的角色、經濟的弱勢……,造成了主角恩尼斯個人在身邊所有人的期待中的懸浮狀態。他無法給予妻子感情的永恆承諾、因為離婚無法對一雙女兒照顧、因為低階勞力的工作造成他離婚贍養費給付的困難。 隨後,雖傑克因為婚姻關係有了財力,想要助他一臂之力,逃脫目前僅有的一切與他雙飛,但他內心恐懼來自社會,來自父權(小時父親曾將鎮上同志施以私刑,還帶恩尼斯及哥哥去目睹屍體),總總的繮繩套住他,以致於無法專一地承諾。 其他人的困境 除了主角,不論是恩尼斯或傑克的妻子,李安也都給予比安妮普露的原著更多的篇幅,處理每個人面臨的困境。從故事中的主角恩尼斯的生命來看,他與傑克私密的情事衝擊著他身邊所有的人,即使他自己並不清楚。李安以幾場戲象徵性地處理他的妻子艾瑪發現時的震驚,情感的壓抑及離婚後仍要找機會發洩的憤怒。甚至,結尾添加恩尼斯女兒的部分,均然;「會的,我會去參加妳的婚禮。」將中年的恩尼斯與女兒的情感默契輕輕點明。雖然我們同時也看到了恩尼斯的女兒早熟也早婚,她的生命將也可能限制在小鎮上,簡潔地帶給人些許悵然。 甚至是傑克的妻子及父母,在設計的鏡位及導戲的方式,均更豐富立體化原本的角色。原著中沒有丈人與傑克對立的篇幅,李安以感恩節切火雞及關掉電視來宣示傑克在家中的主權。恩尼斯確認傑克死因的戲,李安也把鏡頭放在傑克妻子露琳臉上,她的臉部特寫,讓觀眾感受到了其冷淡婚姻關係帶給她的創傷。 而傑克的父母,其因為生活艱困,又僅守傳統的固執,面貌衣著表情均傳遞著多層訊息:李安以背影方式捕捉母親在簡陋的廚房中泡茶招待恩尼斯,傳遞母親常期在夫權至上的家中,所受的精神上的壓力,加上兒亡的哀傷,又看到兒子朋友來訪的安慰,言行表情多重訊息;對傑克父親,雖以稍高鏡位拍攝父親坐在木桌前,宣稱傑克想得美,他的骨灰是只能埋在家族墓地,不能到斷背山去,即使如此也,見不到李安的譴責,畫面傳遞的盡是他看到人自築囚籠的可憫。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27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