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單德興 哈佛大學畢業班日(Class Day)的活動從下午兩點開始,地點位於紀念教堂、懷德納圖書館和兩座廳堂環繞的新院(New Yard,1936年於三百年校慶時命名為「三百年劇場」[Tercentenary Theatre]),節目單上只有順序,沒有各節目的確切時程。 為了進入演講會場,我一早就到懷德納圖書館裡找書、查資料、影印。中午時分出館,在希臘造型的圖書館階梯選擇一個正對舞台的制高點坐下,午餐就以麵包和礦泉水果腹。這時畢業生和觀禮者陸續進場,因為不是畢業盛典本身,所以草坪後方還有不少空位,也沒有嚴格的安全管制。 重頭戲上演前的小離席 我在階梯上觀察了一陣子,發現距離舞台過遠,只能依稀看到講台上的人,現場架設的兩座銀幕則分別在左右側,於是決定「遷地為良」,穿過階梯上已快坐滿的人群,前往會場右後方,選了一個視野較佳、出入方便的座位,既可遙望台上人,而且前方就有銀幕,講者的動作與神情一覽無遺。 活動準時開始。由於是應屆畢業生的場子,一切節目都由學生安排,甚至連演講的人選都由學生組成的委員會決定,充分發揮自治精神。相較於次日正經八百的畢業典禮,當天的活動較非正式,帶有歡鬧的氣氛。在主持人的串場下,各學院和學舍(House)的代表一對對上台發言,理性、感性兼而有之,展現出青春活潑、聰明才智、創意與自信,令人欣羨這群天之驕子與驕女。其間,前總統柯林頓進場,受到全場人士起立鼓掌歡迎。 我在觀看他們發言時,不時憶起與老教授之約,也惦記著會不會因而錯過柯林頓的演講。眼見距離約定時間只剩十幾分鐘,而那些青年學子的發言似乎一時半刻無法結束,我就起身離去,繞道校園外,準時來到老教授位於一座有相當年歲的建築物的二樓研究室。 中外學者惺惺相惜 研究室的門已經打開,等候我的到來。老教授今年高齡八十,我十多年前來訪時他正擔任哈佛燕京學社社長,學問淵博,溫文儒雅,著作等身卻極為謙虛。八十大壽時,海內外的朋友、學生要為他祝壽,卻遭到婉拒。我這次來訪絲毫不敢驚動他,卻在哈佛燕京圖書館地下書庫的活動書架間與他巧遇。乍見故人,心中自是十分歡欣,更衷心感佩年高德劭的他依然如此投入學術。 當年研究英美文學的我,和研究中國古典小說的他在學術上交集不大,但十多年來兩人都做了一些翻譯(我由英譯中,他由中譯英)和相關研究,再加上我為自己翻譯的《格理弗遊記》中譯史所做的考證恰巧是他的研究領域,於是便相約見面。 進得門來,只見桌上擺著我請助理從台灣剛寄抵的《格理弗遊記》,他也備妥了自己有關中國近代小說史的專書中譯本回贈,寒暄後直接切入話題。老教授多年來沉浸於中國近代小說的研究與翻譯,長期鑽研,抽絲剝繭,有如偵探般解決了不少謎團,連我國的李歐梵、王德威等院士都對他推崇備至。 對我當年未能解決的《格理弗遊記》──1872年第一個中譯本的譯者之懸案,他直指是當時《申報》的蔣姓編輯,並提出相當可靠的論證。我們也從各自的角度與經驗針對翻譯文學交換了一些心得,我並徵得他的同意當場筆記(在哈佛的兩個月期間,兩人總共相約見了三次面)。 兩人相談甚歡,善體人意的老教授主動問我是不是要去聽柯林頓的演講,我說自己就是從那個場子過來的,當時柯林頓已到場。教授聽了頻頻抱歉,並催促我趕緊回去,別錯過了演講。於是我起身告別,回到活動現場,前後半小時,剛好趕上主持人介紹柯林頓。如此兩全其美的結果,令我喜出望外。 柯林頓演講上場 壓軸的柯林頓在開場白時先幽自己一默,感謝哈佛邀請與它有瑜亮情結的耶魯畢業生前來演講(注),而相較於前幾年所邀請的喜劇人物,他不知自己為何受邀?應扮演何種角色?一席話引得哄堂大笑,頓時帶起現場氣氛。 面對美國菁英學校的畢業生,柯林頓侃侃而談,完全沒有看稿,發人深省的內容配合生動的手勢,真不愧為傑出的演講家。更重要的是,他以過來人的經驗與智慧,指出人類之間的相依相存,提供了以全球為己任的寬宏視野。 他首先坦承當今人類面對著許許多多的問題,如不平等、不安全、不穩定、不永續等,但卻非束手無策、一籌莫展。相反地,在這些看似負面的情境中存在著無窮的機會。他以自己在總統任內批准的基因計畫為例,指出在人類的三十億基因中,相同之處高達99.9%,差異只有0.1%,既然如此,就該強調人類的共通處,而不是誇大彼此的差異,著重「意識形態和感情的分野」(ideological and emotional divide),甚至視異己為妖魔,欲除之而後快,如此只會造成更多的對立與災難。 他歷數幾位曾經應邀到哈佛畢業生會場演講的代表性人物,如來自印度的德蕾莎修女(1982),來自愛爾蘭的U2樂團主唱波諾(Bono, 2001),以及美國本土的黑人民權領袖金恩(1984)──金恩是第一個非哈佛教師而應邀發表演講者,卻於典禮前兩個月遇刺身亡,由遺孀代為發表演說。 享受幸運,效法前人 他也提到來自南非的1998年榮譽博士學位得主曼德拉。柯林頓鼓勵畢業生要效法曼德拉的和解胸襟、德蕾莎修女的服務精神、波諾的關懷窮人,與金恩的平權理想……因為他們躬身奉行自己的理念與原則,而改變了人類的現狀。柯林頓特別強調公民服務,指出當今由於非政府組織的興起,全球媒體文化以及網際網路的蓬勃發展,平民百姓比以往更能奉獻於公益。 柯林頓以感性的口吻訴說自己在南亞大海嘯後的親身見聞。他以卸任美國總統兼聯合國南亞海嘯特使的身分,到印尼關懷災難倖存者時,見到一位在大海嘯中失去八、九個小孩的男子,此人負責災區重建工作,帶領他到臨時營地四處勘察,卻絕口不提本身的苦難。最後才領柯林頓來到自家看望剛生產的太太,並請他為新生兒命名。柯林頓問隨行的口譯,印尼文裡的「新開始」(“new beginning”)是什麼字,以此將在巨大天災之後誕生的嬰兒命名為「黎明」(“Dawn”),象徵著前景與希望。 柯林頓在結論時呼籲這群即將走出校門的年輕菁英,不要輕忽自己,宜立志效法這些邀請前來演講者的典範,在享受自己的幸運時,不要漠視世人的苦難,認知人類之間的相同,尊重各人的差異,致力於改變世界的現狀。 演講在熱烈掌聲中結束,主持人致贈他一件2007年班的運動長衫,歡迎成為他們的一員,柯林頓當場欣然接受。第一天的活動已經如此精采,第二天的畢業典禮更令人企盼。 注:後來筆者去薩冷(Salem)時聽當地不同的導遊提到,在著名的1692年獵巫事件(Witch Hunt)中,一心想當哈佛校長的梅瑟(Cotton Mather)介入甚深,引發爭議,以致校長夢碎,遂前往他地協助成立耶魯大學,此後兩校一直存在著競爭關係。有關薩冷的獵巫事件、其對後人的影響及當今的意義,將於〈重返獵巫現場〉一文記述。 |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28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