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單德興 第二天的畢業典禮,我計畫如法炮製,一大早出門先去總圖書館,誰知哈佛校園大大小小的門口全是警衛,只有持入場券的人在經過安全檢查後才能進場,我恍然大悟為什麼大學網頁上註明當天圖書館上午閉館。我繞著圍牆走了大半圈,只見很多門上標示著英文字母,觀禮者須依入場券上的字母入場,有如大型的球賽或演唱會般,幾個大門前排著許多穿著學位袍的畢業生,正等著魚貫入場。 為了方便沒機會入場觀禮的人,校方在主校園之外開放了一些演講廳,透過大型螢幕同步實況轉播;除此,遠方的人也能上網觀看典禮的進行。我來到科學中心(Science Center)的大演講廳與許多人一起觀看(後來才知道每位畢業生可以請領四張入場券,雖然校方三令五申,但還是有人把多餘的入場券出售或上網拍賣,相當搶手)。 創校將近四世紀的哈佛大學有其獨特的傳統,畢業典禮分三階段進行:上午的Morning Exercises,也就是一般人熟知的畢業典禮,在有「三百年劇場」(注)舉行;午餐和學位授予儀式,在大學生居住的學舍(House)和研究生院或專業學院舉行;下午的哈佛校友會年會,則又回到三百年劇場,包括了校友會報告、校長演講,以及眾所矚目的貴賓演講。 高齡九十四的榮譽博士 哈佛創校於1636年,1642年舉辦首屆畢業典禮,距今三百六十五年,其間曾因戰爭、瘟疫而取消過幾次,因此2007年是第三百五十六屆畢業典禮。上午的典禮中,有些儀式在今天看來不免覺得古老、甚至可笑,比如哈佛所在地「米德塞克斯郡最高行政長官」(the high sheriff of Middlesex County)頭戴高禮帽、身穿燕尾服、手戴白手套、持儀杖騎馬入場,由他宣布典禮的開始與結束,與學生的拉丁文致辭等。這些儀式看似食古不化,卻自有趣味,也顯示了該校的悠久歷史。 在簡短的教堂活動後,校長、老師、校友和應屆畢業生分別進場,掀起了第一波的高潮。典禮由九點四十五分開始,直到十一點半,除了一些例行節目之外,最重要的是榮譽博士學位的頒贈和畢業生的學位授予,最有特色的則是學生的拉丁文演講。 今年哈佛頒贈了九個榮譽博士學位,其中六位男士、三位女士,大都是在研究上卓有貢獻的學者,但也包括了前任校長薩莫思(Lawrence H. Summers)、NBA黑人籃球名將暨人權提倡者比爾‧羅素(Bill Russell),和先以電腦科技、後以慈善事業舉世聞名的比爾‧蓋茲。介紹到蓋茲時,全場起立鼓掌,而他也是下午校友會年會的演講者。 第一位接受榮譽博士學位的是「美國研究」(American Studies)的大師艾倫(Daniel Aaron),獲頒文學博士學位。艾倫教授今年高齡九十四,是1943年班的博士,與「美國研究」此一學科的創立關係密切,剛出版的自傳就取名為《美國研究者》The Americanist,我在哈佛書店的醒目位置看到他的簽名書。他也協助創辦了著名的美國文庫(the Library of America),有系統地出版重要的美國文學及文化作品,至今依然積極進行。 我這次在哈佛參加的正是他創立的美國文明史學程(the Program in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Civilization)。艾倫教授曾於1978年10月來台灣參加中央研究院美國文化研究所(也就是我服務的歐美研究所前身)所舉辦的「中美理想比較研究會議」(The Conference on the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 Chinese Ideal and the American Dream),並宣讀論文〈作為夢魘的歷史:當代美國文學中如何將過去小說化〉(“History as Nightmare: Fictionalizing the Past in Contemporary American Literature”)。那次會議是國內首次有關美國研究的大型國際研討會,主其事的是業師朱炎教授,當時是碩二研究生的我也參與盛會。當時的黑白團體照現正掛在我每天進出必經的辦公室走廊牆上,已成為歐美所歷史的一部分。 美國文明史學程位於巴克中心(Barker Center)內,我幾度看到一位老者推著助步器進出,警衛邊走邊聊陪到大門口,我猜想此人可能是艾倫教授,但不敢確定,後來向負責學程行政的女士詢問,果然不錯。她還告訴我,艾倫教授一直到九十二歲依然每天騎車到校,然後把單車扛到二樓研究室,有次下樓時不慎摔倒,單車壓在身上,之後兒子就不許他再騎車,但他仍每天推著助步器到研究室工作。此次邀請我前來的索樂思(Werner Sollors)教授也透露,艾倫教授計畫把多年藏書捐贈給自己創立的學程,屆時可望向學校爭取特闢一室來收藏。 先前我在哈佛燕京圖書館地下書庫遇到八十高齡的韓南(Patrick Hanan)教授時,已為他的治學精神所感動,如今見到九十四歲且不良於行的艾倫教授依然如此投入研究,更讓我感動莫名,深深覺得一個大學之所以成其「大」,主要原因之一就是這些「不知老之『已』至」的「忘年」學者,仍然孜孜矻矻地鑽研學術。 其實,學術研究本身就是最好的報償,每有發現或發明更是欣喜不已。早有博士學位且為哈佛名教授的艾倫出入於文史之間,著作等身,其實不需要什麼榮譽學位,但哈佛選擇頒贈他這個學位,既表示對他的肯定與推崇,也增加了哈佛本身的分量。 畢業生的拉丁演講 榮譽博士學位的頒贈固然是眾所矚目的焦點,但對應屆畢業生和親朋好友來說,更重要的是他們本身的學位授予,由於哈佛系所眾多,成為上午典禮中最佔時間的節目。只見穿著學位袍的各學院院長逐一向校長推薦各系所的畢業生,校長則宣布依其職權授予他們學位,相同的儀式一再重複,在外人看來冗長而乏味,但被唱名的畢業生則紛紛響起一片歡呼,因為多年辛勤努力就是為了這一天。 學生的拉丁文演講是哈佛畢業典禮傳統之一。據說早年的畢業典禮全程以拉丁文進行,隨著時代演變逐漸縮減,如今只剩下學生的拉丁文演講聊備一格。當年學校為了順應時代潮流,把畢業證書由拉丁文改為英文時,曾引來一些守舊的學生前往校長住處抗議,校長出面以拉丁文向他們說明原委,這批學生卻有如「鴨子聽雷」,抗議一事遂不了了之。然而今天隨處可見的哈佛校訓「VERITAS」依然是拉丁文,畢業典禮中學生的拉丁文演講成為傳統的遺緒,甚至一大特色。 每年主辦單位向應屆畢業生公開甄選拉丁文演講者,鼓勵投稿,再交由專家評選,獲選者須找拉丁文教授協助修訂,指導演講。今年獲選的是名叫麥納瑪拉(Charles J. McNamara)的年輕白人,演講題目為“Iohannes Harvard, Eques Iediensis”,譯成英文就是“John Harvard, Jedi Knight” (「絕地武士約翰‧哈佛」),靈感來自電影《星際大戰》。此人把哈佛的莘莘學子比喻成星際大戰中的絕地武士,來此地研習各種武藝,如今畢業則帶著哈佛賦予的「原力」出外行走江湖,伸張正義。 抑揚頓挫的腔調和生動、稍嫌誇大的表情頗有戲劇效果,即使絕大多數不懂拉丁文的聽眾都覺得有趣。主辦單位特地在節目單中夾了講稿的拉丁文和英文版本,對照之下更令人激賞學生的創意,結合了傳統儀式和新世代學子從小就耳濡目染的大眾文化,充分表現了哈佛學子的慧黠、活潑、創意。 有意思的是,此生學拉丁文只有兩年,上個暑假還到梵蒂岡學拉丁文,畢業後計畫為非營利組織「為美國而教」(Teach for America)赴密西西比教英文,以縮減不同社經背景的兒童之間的差距,實現教育平等的理想。讓人既羨慕他的學習機會,也佩服他的熱忱奉獻,就某個意義來說,此人正是帶著哈佛賦予的原力出外伸張正義之年輕武士。 上午在科學中心演講廳觀看典禮,雖然其中不少是行禮如儀,但也有上述一些有趣或動人的插曲。當最後一項節目結束,最高行政長官高聲宣布禮成時,連台上的貴賓──包括將於十月出任哈佛第二十八任、也是有史以來第一位女校長佛思德(Drew Gilpin Faust)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接著,應屆畢業生分別前往各自的學院或學舍舉行授銜儀式並聚餐,至此他們的哈佛學子生涯告一段落,正式成為校友。今年全校有一千四百多位新科博士,單單文理學院就有五百五十六位,學士、碩士的數目更不在話下,共有六千多人步出校園,讓人見識到哈佛的另一「大」。 橫跨兩世紀的校友會 這兩天天氣奇佳,風和日麗,不似往年風雨交加。我從科學中心出來,路過法學院時,看到平時只有三、四張長桌的草坪全擺上了桌椅,坐滿了畢業生和親友,洋溢著歡樂的氣氛,大樓前方的帳篷下是師長席和講台,我停下腳步,欣賞並分享年度慶典的歡樂氣氛,只聽到女演講者勉勵這批即將踏入社會的畢業生要堅持理想、抗拒誘惑。這對學習法律的人尤其重要。 下午的校友會也是年度的重頭戲。雖然是自由入場,但為了找個好位置,我早早就來到前一天的草坪,這次決定換個方位,選擇位於左後方銀幕前的座位,結果發現這裡正好是校友從「舊院」(Old Yard)到三百年劇場必經之地。一點四十分左右,遍布全球一百八十五個國家、三十三萬七千名哈佛校友的代表,手持寫著畢業年分的紅牌子依序入場,由於人數眾多,進場的行列只見首、不見尾。 第一位西裝革履的老紳士坐在輪椅上被推著入場,看他手持的紅牌,上面赫然寫著“1925”。這位奇恩(Philip Keene)先生已畢業八十二年,現在是一○四歲的人瑞,也是在世的校友中年紀第四大的(年紀最大的今年一一○歲)。女士中輩分最高的是雷克理夫學院(Radcliffe College)1930年班的校友艾德笙(Frances Pass Addelson),高齡九十八,依然行動自如。以後各年班的人數愈來愈多,外表也愈來愈年輕,一直到近年才畢業的校友。 夾道歡迎的觀眾不時為這群入場的校友鼓掌,也讓我聯想到他們畢業的年代,從二十世紀二○年代一直到二十一世紀,前後八十多年,有如一部活生生的歷史在眼前走過,讓人既感於哈佛本身的悠久歷史,也深切體認到許多事必須經由時間的累積方能成其大。 校友和觀禮者坐定後,下午的活動於兩點準時開始,最重要的節目就是校友演講,講者是早上剛獲頒榮譽博士學位的比爾‧蓋茲,而前一天的講者則是比爾‧柯林頓,同年的畢業典禮活動由兩個「比爾」前來演講,算得上是難得的巧合(如果加上另一位得到榮譽博士學位的籃球名將比爾‧羅素,就有三個「比爾」),而他們著眼全世界的視野、懷抱全人類的使命感,更令人覺得相得益彰。 年會由校友會的主席主持,他在報告中指出哈佛的目標在於創造新知,教育這個變遷世界中的新領袖,接著宣布這一年度總共獲得九萬一千項捐贈,並感謝校友「幫助哈佛來幫助世界」。接著,捐款較多的幾個年班分別宣布一年來的捐款數字,慷慨、自豪中充滿了較勁的意味。(待續) 注:New Yard,1936年於三百年校慶時命名為「三百年劇場」(Tercentenary Theatre),參閱本刊289期本專欄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29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