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單德興 在年度來賓演講前,依例是校長的演講。波克(Derek Bok)校長是位白髮蒼蒼、溫文雅爾的長者,先前便擔任過哈佛校長,但前任校長薩莫思口無遮攔、風波不斷,引起輿論譁然,師生和校友們強烈反感,甚至有媒體人出書批評他的領導風格,以致不得不提前下台。 校長語重心長的演講 波克臨危受命,回任校長,任期雖短,任務卻艱鉅,既要平息前任所引發的連串風波,安撫師生的情緒和不定感,也要繼續推動各項校務,包括影響深遠的課程改革和新校園的闢建,並在甄選出下一任校長佛思德後,協助她儘速進入狀況,可說是哈佛史無前例的過渡期間之舵手。 學有專精並有豐富學術行政經驗的波克,曾出版有關教育的專書,對美國高等教育尤其關注,台灣也翻譯過他的相關著作。他在校友年會的演講中,提到自己五十五年前初抵哈佛的情景,回顧了不同時代所面對的不同問題,並指出哈佛和其他類似大學當前所面臨的挑戰與以往截然不同,明確指出了底下五個問題: 在強調終身學習的今天,大學應該教育的對象是誰? 如何運用當今各項科技,幫助學生獲致最好的學習效果? 在全球化的今天,世界各地息息相關,美國高等教育應該如何國際化,教育學生,善用資源? 如何好好運用科學方面的機會,連結基礎和應用研究,打破學科畛域,並將優質的大學教育成果推展到為人詬病的美國中小學教育? 如何鼓勵人文學科,讓它們在科技日新月異的今天,不僅不被邊緣化,反而更要發揮對攸關價值、意義、倫理的問題之研究專長,避免發生科技役人的現象,達到使科技役於人的目標? 這些固然是挑戰,也是機會,而擁有來自世界各地最優秀學生、最傑出師資和最豐沛資源的哈佛,時時以學術的領導者自許,應該省思自己在這些方面所須扮演的角色。老校長的一席話語重心長,發人深省,既有放眼天下的胸懷,捨我其誰的氣魄,也著重務實的策略與札根的作法,值得關心高等教育的人士重視。接下來則是今年的壓軸戲──蓋茲的演講。 壓軸戲上場了 出生於1955年的蓋茲,1973年就讀哈佛,只念了兩年便離校去創立微軟,成為「哈佛最成功、著名的中輟生」,因此介紹他的人便調侃說,蓋茲在哈佛只念了兩年就有如此輝煌的表現,如果念到畢業的話,成就更不可限量。而早上剛獲得榮譽博士學位的蓋茲,在演講一開頭也幽默地說,他等了三十多年才有這個機會向在場的父親說:「老爸,我老早就跟你說過,我會回來拿到學位的。」博得哄堂大笑。 蓋茲提到明年計畫轉換工作的他,終於在履歷表上有個大學學位。他也說自己對在校生可能會有「不良影響」,那也就是為什麼哈佛邀請他在畢業典禮、而不是在迎新會上演講,當然又是引來一片笑聲。 蓋茲創立的微軟公司在電腦科技上頗多創新,大幅改變了世人的日常生活和思維方式,但微軟在市場上的霸氣也引發了許多人的反感。近年來他與妻子成立基金會(Bill & Melinda Gates Foundation),基金總額超過三百億美元,為全球規模最大的基金會,每年的獎助超過十五億美元,致力於慈善事業,強化全球醫療保健,尤其是在防治瘧疾、肺炎和愛滋病等方面,也重視改善全球的貧窮與饑餓狀況,提升美國本身的中學教育品質,促進學前兒童的學習機會。 若非如此,世人心目中的他頂多是位超級科技新貴、成功的企業家和世界頂尖的富豪,在不少方面甚至有豪奪、獨佔之嫌,而不是後來那種慷慨大方、劍及履及的慈善家形象。因此,哈佛頒贈給他的榮譽博士學位頌詞如下:「蓋茲三世是大學部1977年班最耀眼的一員,從未自哈佛畢業,如今終於有了文憑。法學博士:一位努力奮進的願景家,企業精神的象徵,他的遠見推動了數位時代,他的慷慨大度為貧困之人帶來了新希望。」(注1) 他在備妥的講稿中,提到自己在哈佛兩年歲月中的種種收穫,但卻有個重大的遺憾:在離開哈佛時,並不真正知道世界在健康、財富、機會上存在著驚人的不平等。在他看來,人類最大的進步不是在各方面的發明與發現,而是如何把這些發明與發現應用在消弭各種不平等,這正是他對畢業生的鼓勵。他與妻子成立的基金會之挑戰就是:如何運用已有的資源來為最多的人做最多的善事。這種說法完全符合西方傳統的政治、經濟、社會與倫理思想。 看見問題、看見解方、看見影響 面對當今被市場和政府忽略的重要議題,如疾病的防治,他提出了「創造性的資本主義」(creative capitalism)之主張:讓市場有利可圖,讓政治人物能贏得選票,他們自然就會投注在這些方面。在他看來,人們有足夠的關心,卻因事情過於複雜而裹足不前。或許出於電腦科技家的務實態度,他具體描繪出三個步驟,讓人把關心化為行動: 看見問題; 看見解方; 看見影響。 他認為,人們經常看不見問題,即使發現苦難也往往因為過於複雜,不知如何解決而不再正視。因此,「看見問題」只是第一步,接下來是穿透複雜,「看見解方」,他針對這點提出了四個步驟: 決定目標; 找出最有效的方法; 發現有關那個方法的理想科技; 以最聰明的方式運用已有的科技。 在運用這個模式時,必須不停地思考和努力,而他本人一直保持樂觀,時時以助人為念。 為了「看見影響」就必須以統計數字來衡量影響,分享自己成功和失敗的經驗,讓他人能從中學習。 成為行動分子 面對在教師、學生、校友、贊助者各方面都卓越的哈佛,蓋茲要求大家更積極奉獻,以改善世界各地的生活條件與民生狀況。他呼籲院長、教授這些知識界的菁英,在聘任新師資、決定教師長聘、修訂課程與決定授予學位的要求時,要以解決世人的問題、世間的不平等為關懷,並以學校的具體政策來回應。 他提到母親一直要求他多為別人奉獻。在他結婚前夕,當時已罹患癌症、重病在身的母親,公開宣讀了一封給媳婦的信,結尾提到:「接受得多的人,世人對他們的期望也多。」(“From those to whom much is given, much is expected”)他以此來期勉接受了最好的機會與教育、即將踏出哈佛校門的天之驕子與驕女,指出與三十年前的他相較,今天的畢業生已經看見複雜的問題在於世上的不平等,接著就是「成為行動分子」(“Be activists”),試圖解決這些問題,這將會是一生的偉大經驗。 他在演講中指出,六十年前馬歇爾就是在哈佛這個場合,提出了振興戰後歐洲的計畫;三十年前的自己走出校門時並不知道問題之所在;現在的畢業生已經知道問題之所在,而且有各式各樣的科技來協助解決問題;至於三十年後,則希望這些畢業生能重回此地,回顧自己如何運用自己的才能與精力,來濟助海內外的芸芸眾生。 蓋茲的演講與前一天柯林頓的演講,不約而同都提到世上存在的不平等,鼓勵人們心懷世界,面對並努力解決這些問題。他們也跟波克校長一樣,期勉受到世上最佳教育的哈佛學子,能以天下為己任,貢獻自己所學來造福人群,幫助世界。 英文裡的「畢業典禮」是“Commencement”,記得三十多年前我在大一英文課上學到此字時,文中就強調這個字在拉丁文中也有「開始」的意思。換言之,畢業固然是一個階段的結束,也是另一個階段的開始。其實,人生中時時都是開始,也時時都是結束,就看自己如何界定與重新出發。對與蓋茲同年出生、有機會重回哈佛兩個月的我,當然也是另一個學習的開始。 我在與曾任哈佛燕京學社社長的韓南教授會面時,曾說自己雖然擔任過一年訪問學人,後來也一直與該校教授有合作計畫,但有自知之明,從來不敢以哈佛人自居。我特地詢問他,哈燕社的學人到底算不算哈佛校友,他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其實,在我看來,重要的不是名稱,而是究竟能不能從中學習,得到啟發,並在學術上開創新猷。(注2) 「哈佛族」的經驗報告 這兩個月的遊學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既不能像馬拉松選手般好整以暇地配速,也不能像短跑選手般一口氣衝刺到底,反倒像中距離的選手,速度上不快不慢,心態上不緊不鬆,在有限的時間內達成自己的目標。如今回顧在地靈人傑、資料豐富的哈佛兩個月研究,訪問的人、蒐集的書、影印的資料、探訪的實地,以及用專門新購的數位單眼相機拍攝的數千張照片,心中的充實感是多年未有的,也更深切體驗到哈佛大學為何是世界第一的「『大』學」。 的確,要成為一所好大學,必須有遠大的願景,優秀的師資,出色的學生,豐富的圖書資訊與設備,良好的行政團隊,傑出和投入的校友。而大學之所以成其「大」,需要有開闊的胸襟、恢宏的視野、穩健的策略、縝密的規劃、切實的執行、時間的累積和歷史的沈澱。此外,具有豐沛資源的大學也有相對的使命心與責任感,必須回應社會的期待。而良好的大學以卓越的聲譽自然能吸引更多的資源,發揮滾雪球般的效應。 像哈佛這樣的「大碼頭」吸引許多人來朝拜,哈佛人當然比別人更有機會見多識廣。俗話說:「寧在大廟睡覺,不在小廟辦道。」意思相仿,更何況「大廟」裡高人多、活動多,辦道都來不及,哪有閒暇成天睡覺,只要保持開放,把握機會,自然會增廣見聞,開闊眼界。這兩天的畢業生日及畢業典禮只不過是其中一例,我也很高興有機會彌補十多年前錯過的一些事情。 相較於正式畢業於哈佛的學子,我這種訪問學人頂多算是另類的哈佛人。巧的是,我是個佛教徒,如果套用目前流行的「哈日族」、「哈韓族」之類的說法,皈依近二十年的我或許可稱作「哈佛族」吧!這篇長文也就成了重返哈佛的「哈佛族」經驗報告。 注1:William H. Gates III ’77. The most illustrious member of the College class of 1977 never to have graduated from Harvard at last has a diploma. Doctor of Laws: A hard-driving visionary and icon of entrepreneurship whose prescience has propelled the digital era and whose largesse brings new hope to people in need. 注2:負責學程行政的女士告訴我,一些中國大陸學者要求將他們「訪問學人」的頭銜改為「博士後研究」(通常是給予剛得到博士學位的人),令人費解。詢問之下才知道,原來中國大陸上「訪問學人」一詞過於浮濫,不像「博士後研究」顯得有學術價值,於是就幫他們更改,成為另一個學術界的怪現狀。她好意問我要不要也改為「博士後研究」,我說自己重視的是學習的實質,不在乎稱謂,更不會違反學術常規自貶身價。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291期》 |